待收检完毕,已又过了一个时辰。
欧阳芾随在王安石身后,慢腾腾往来时的道上走。“宿在何处,我送你回去。”王安石道。
“先生不请我上门坐坐?”欧阳芾问。
“天暗了,夜里归家不安全,”王安石道,“明日我在府署办公,你登门造访,总要备些食物招待你。”
欧阳芾笑了:“我现下便饿了,介甫先生借我些饭钱好么,明日我一道还你。”
王安石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裙衫,脚踩在泥地上,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却在此等了他两个时辰。
“不必,我请你,你想吃甚么?”他软下语气,道。
欧阳芾坐在脚店里,点了两碗汤饼,与王安石各自用罢。
“介甫老师总这样忙吗?”她用完食,精神重振,提起兴来问道。
“州中事务繁杂,各处皆需督查,这些日稍许忙碌,过段时候便可暂得闲暇。”王安石道。
“叔父知颍州时,也不见如介甫老师这般繁忙,”欧阳芾意有所指地笑,“介甫老师很热爱工作嘛。”
王安石表情凝了凝,道:“不过分内之责罢了。”
欧阳芾笑道:“方才听役夫言,自修运河以来,介甫老师每日与他们同吃同住,不曾好好歇息过,他们看在眼中,知介甫老师是位好府君。”
王安石被触到心底,不由几分僵硬道:“你无须安慰我,此事未成,咎在我,我无言可辩。”
“不是介甫老师的错,是天公不作美,介甫老师也不可预知天气,”欧阳芾道,“若人可预知天候,便不会有那么多旱涝灾害了。”
言起旱涝,欧阳芾便想起方才与那位老役夫的谈话,那位老丈是上了年纪之人,祖祖辈辈皆居于此,他对欧阳芾道:
“咱们常州这些年来了一茬一茬的官员,待不到一年半载便又换一拨,政令是反复无常,这块地上的干旱、水涝,却无一位官老爷出力解决,咱们这位新来的府君啊,心是好的,运河若修成,不仅旱涝可解,往后耕田汲水也有了保障,但府君实也催得急了,工程浩大不论,大伙平日还有自家的田要耕,抽不出手,更不知运河修来何用,天一降雨,告病的告病,偷工的偷工,这事便做不成了。”
老丈活了一辈子,故看得清背后许多干系,然更多青壮却是在怨怪,欧阳芾听了,也未将那些刺耳的话道与王安石,想来他已听得不少。
“是我未虑天时人力可否,一心只欲求成,故耗费资财人力甚重,他人如何议论,安石岂敢衔怨。”
王安石素来刚硬,纵知错自悔亦不愿显得软弱,更不愿在她面前叫她见到自己狼狈样子。他此时尚不知晓,往后还有许多狼狈样子要教她见到,而她一如此刻伴在他身旁,从未离开过。
欧阳芾微笑:“介甫先生也是头一回做知州,经验不足也属正常,况先生是凡人不是神仙,有考虑不周之处更正常不过,往后有了经验,再行改进便是,先生这会儿莫跟自己过不去了。”
她轻轻一席话,便叫王安石从牛角尖里脱了出来,王安石有些恼恨,她是要走的,这会儿又来拨弄他心弦作甚,可又不忍放开她的温暖。
“你到底来作什么?”王安石道。
“来找文筠呀,介甫先生莫不是真忘了自己还有个妹妹,文筠说你这两月一直冷淡她,她都伤心了。”
“......”
论夸大其词无人能比得过欧阳芾,事实上王文筠除了平日读书写字外,王安石还为她请了位娘子专教女红,她便也逐渐没那么寂寞。这位娘子名柴氏,早年丧夫,后未改嫁,而是自己抚养两个女儿,一直靠做女红赚些散钱,王安石征调民夫时翻过她的户籍,知晓她家难处,又联想起一直随自己四处宦游的妹妹,暗叹疏忽了对她的教育——女红之事本该由母亲教与女儿的。
柴氏的两个女儿皆已出嫁,她闲不住便又出来做女红挣钱,王安石道,你莫做这些了,我家有位女子正当年少,你去教她罢。
第二日欧阳芾去府署时,正见王文筠跟着柴氏学女红,她一时犹豫自己是该也跟着学些,还是带文筠出去玩。
好在王文筠一见着她,便眸里发亮,扑过来拥她:“芾姐姐!”
欧阳芾笑道:“文筠又长高了。”十三岁的年纪,亭亭玉立之姿,想来王安石的母亲也应是位美人。
府衙内里宽阔,有房屋三十余幢,东西分设大堂、二堂、六科用房,二堂后为官宅上房,知州任职期间便居于此。
上房陈设简朴,仅墙上摆些字画,皆为此前的官吏留下,王安石接任后除些必需品外,未在屋内添置东西,于是欧阳芾牵着王文筠走街一趟,将购来的绿植与花枝摆入堂内,顿令空荡荡的室内增添盎然生机。
王文筠似十分喜欢装饰家里,将一盆文竹摆来摆去,换了几处位置。
“应叫介甫先生来看看,说这些全是文筠挑的。”欧阳芾笑道。
王文筠摇了摇头:“兄长此刻在忙公务,我不便去打扰他。”
“已未时了,介甫先生不休息么?”欧阳芾愣道。
“今日一早来了几位知县,在与兄长汇述县中事务,想是因此而耽搁了。”
欧阳芾闻言,沉吟下来。
会客厅内,宜兴知县司马旦发言道:“连日大雨,河口险遭决堤,昨日已派二百名壮丁前去修整河道,不出四五日便可完工,此外,因修运河一事......”
他言至此处,顿了一顿,在座其余知县各自垂首敛息,默不作声,他接着道:“因修运河一事,造成的资物耗损已列在此,烦劳府君详审。”
他语调铿锵,毫无惧色,将文书交予王安石后,又抬首仰目道:“府君此前一意孤行,不听劝阻,造成的损失却不仅为文书上这些,被征召的民户因这一月来未能下田耕种,今年的收成必有所亏减,此后又至农忙时节,望府君勿再轻提修运河一事,令民户能稍作安歇,将农务忙毕。”
王安石手里文书捏得发紧,却不得不压下怒火。这位司马旦乃司马光的兄长,脾气之倔不亚于王安石,之前因反对修运河,动工时他所在的县一个工也未出,彼时王安石为加快效率,未与他继续计较,此刻反被他抢了理,言辞处处占据上风。
“我此前言过,修运河之人家中今岁可免除其他差役,为何不执行?”
“差役乃百姓应负义务,亦为本朝开国以来定下的国策,过去从未有过此先例,下官不敢擅开此例,”司马旦言之凿凿,“更况且,若无修运河一事,也无需更改其他徭役。”
王安石终于怒起,道:“司马旦!”
“府君切莫动怒,动怒伤身,”另一知县忙起身道,“司马县令只是一时心直口快,心里未必作此想,我看,府君所言的免除其他差役之策可行,秋收甫至,农户也需加紧收成,不宜再行耽搁,只这运河还未修了,该免的差役也应折半,具体应折多少,容下官们细考之后,再向府君一一详述。”
王安石站着不动,司马旦也站着不动。这时一道纤细身影飘进门来,欧阳芾端着茶水踱至几人案前,细声道:“诸位官人请用茶。”
她在司马旦案前放下茶盏,又在另几名知县面前放茶,于是其余知县顺势劝道:“府君先喝口茶,莫怒,莫怒......”
王安石看了眼欧阳芾,后者对他笑了一笑,他沉默,坐回了座。
其余人各自落座,司马旦也落了座。
“咳,还有今年的茶税......”待用罢茶,气氛冷静下来,便又有知县站起谈及些其他事务。
王安石回屋时已至日晡,王文筠与欧阳芾早已坐在桌前等他一并用食,欧阳芾主动为他添了双筷,还道:“介甫先生看上去是否比我更像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