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摇总算明白了。
她和这九重琉璃塔, 命里犯冲。
身为当事人,她与晏寒来彼此心知肚明,二人之所以结契, 只是为了屏退前来搭讪的幽都妖族、让身边清净一些。
谢星摇曾经细细思考过,倘若被月梵等人得知了这件事情, 很可能会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她对结契一事避而不提, 想着摘星节结束,他们一行人离开幽都, 结契绳自然会失去效用。
不幸。
不幸中的大不幸。
当初看着晏寒来颈上的结契绳, 她脑子里就曾划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接下来在幽都的这么多天里, 应该,可能,也许, 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绮楼之中舞乐声声, 门外却陷入一阵令人心悸的寂静。
耳后热意久久未散, 谢星摇下意识抬眼,飞快看向晏寒来。
以这只狐狸孤僻又毒舌的性子, 她本以为晏寒来会毫不犹豫出言解释, 顺带讽刺一两句, 表明自己不会与她生出纠葛。
但很奇怪地, 他并未开口。
青衣少年沉默无言, 安静对上她目光。
晏寒来睫羽生得纤长, 看向她时微微下垂,荡开一片深灰轮廓,琥珀色瞳孔平静无波,瞧不出平日里讥嘲冷淡的笑意。
一定是错觉。
此时此刻的晏寒来,眼中居然透出了几分类似于乖驯的情绪, 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这道眼神无波无澜,却看得她心下一动。
“所以,”月梵终于找回失踪的理智,“你们两个,当真结契了?”
温泊雪速速接话:“结契绳还是……那个?”
昙光不甘落后,奔赴在吃瓜第一线:“什么时候的事情?方便透露更多吗?”
“咦。”
兔耳少女眨眨眼,耳朵簌簌一抖:“原来这是个秘密吗?对不起,我是不是惹祸了?”
谢星摇:……
头疼。
“没事。”
她在脑子里整理一番措辞,揉揉太阳穴:“我和晏公子之所以结下临时契约,是因为那天在雀知前辈的花园里,遇到了几个搭讪的宠侍。”
晏寒来眼睫倏动,不动声色垂下目光。
“我们认真讨论过,既然要调查城主、找出幽都里失踪之人的去向,最好不要太过张扬。”
谢星摇道:“幽都百姓热情奔放,若是逐一拒绝他们的结契绳,定会花去不少时间。如此一来,倒不如先和晏公子结下契约,妖族嗅到我们身上的味道,自然不会多加纠缠。”
她这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温泊雪认认真真听完,迟疑接话:“也就是说……你们结契,只是为了能让身边消停一点儿?”
谢星摇点头:“嗯。”
月梵看她一眼,又抬头望向晏寒来:“晏公子,是这样吗?”
她一句话堪堪说完,谢星摇望见不远处的青衣少年撩起眼皮。
他的眼神仍是安静,和之前相比并无变化,但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有了某种微妙的不同。
晏寒来轻勾嘴角,笑里噙出一丝轻嘲:“嗯。”
“这样啊。”
心情如同大起大落的过山车,昙光长叹一声:“我还以为……”
想来也是,晏寒来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与人结契。
纵观天途里前前后后的整个故事,他一向孤僻又桀骜,对每个女性角色都生不出亲近,要说他会结契……
就挺匪夷所思。
两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单身青年双双无言,唯有月梵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再看谢星摇身边的兔耳少女,亦是满脸兴致勃勃看好戏的神色,与月梵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咧嘴一笑。
确认过眼神,是同样察觉了猫腻的人。
“入夜风寒,几位客人不妨进楼坐坐。”
兔耳少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把抱住谢星摇手臂:“我见到姐姐时还在纳闷,为何你身上虽有结契绳的气息,却并无结契对象留下的标记……原来是假的呀。”
如出一辙的话,红衣猫女也曾说过。
谢星摇抬手嗅嗅自己袖口,是她熟悉的浅淡花香。
月梵静默抬眼,不着痕迹望向晏寒来。
他最擅藏匿情绪,闻言冷冷垂了眼,薄唇抿出一条平直的线。
绮楼里妖物众多,见一行人踏足而入,纷纷迎上前来。
绮楼里的小妖们,是当真懂得如何引人上钩。
楼中的男男女女皆是天人之姿,除却老天爷赏饭吃的长相,恰到好处的兽形同样惹人注目。
兔子、狐狸、虎狼与猫猫狗狗露出讨喜的耳朵,鸟雀羽族生有翅膀,甚至有鲛人坐在庭院里的水塘边,尾鳍透明如薄纱,被烛火映出浅浅流光。
人间仙境,不外如是。
“姐姐喜欢?”
兔耳姑娘靠她更近:“绮楼之中妖族虽多,我的耳朵却是摸起来最舒服的——你想试试吗?”
谢星摇本想回答“好”。
毕竟按照石碑上的规则,绮楼里基本没什么危险,只要不惹怒绮楼主人,也不受到小妖蛊惑、和他们入房就好。
像这样摸一摸耳朵,不会生出祸端。
但莫名其妙地,她忽然想起晏寒来。
自他们进入绮楼,楼中的小妖们热情相迎,几乎每人身边都围了两三只小妖怪。
唯有晏寒来脾气坏性子冷,干脆在身边围出一道凌厉法诀,阻隔外人靠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的。
谢星摇迟疑一下:“……算了吧。”
“好可惜。”
兔耳少女嘻嘻一笑:“姐姐是担心让他不高兴吗?”
不愧是绮楼里土生土长的妖精,这话术这助攻,真牛。
月梵在心里给她竖一个大拇指,目光往左,又看一眼晏寒来。
哦呼。
他好快好快抬了眼,连脚步都微微一僵。
月梵嘴角泛起微笑。
“嗯?”
谢星摇听懂她的意思,浑然一愣:“他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们去哪儿?”
“客人们想见大人,还需静候一段时间。”
兔耳少女敛眉低笑:“我为姐姐寻了个幽静的好去处,不如随我听听琴赏赏小曲,如何?”
不怎么样。
谢星摇没忘记石碑上的规则,心知绝不能独自和她进入房中,否则好端端的合家欢,立马变成恐怖故事。
“我和师兄师姐们刚刚团聚,想同他们待在一起说说话。”
她礼貌笑笑:“姑娘可否帮我们找个大点的房间?”
“劳烦再拿些吃的。”
温泊雪瞧一眼身边的几个幸存者,语意温和:“我这几位朋友长途跋涉,损耗了不少精力。”
他们要么是初出茅庐的小门派弟子,要么是修为浅薄的幽都住民,在九重琉璃塔中耗尽食物和灵力,饥肠辘辘、狼狈不堪。
与温泊雪相遇后,这位凌霄山小道长倾囊相助,将储物袋里所有的食物逐一相赠。
他们本就对此颇为感激,此刻不约而同抬了眼,眸中有亮色闪过。
“多谢温道长。”
离他最近的青年颔首道:“我们能力微薄,真不知应当如何答谢才好。”
温泊雪脸有些红。
温泊雪挠头:“实在想答谢的话,要不就……待会儿多吃点东西?”
“这位道长,看上去好害羞哦。”
昙光身边的邪祟姑娘噗嗤一笑:“正道的人都这么容易脸红吗?”
所有人都拒绝了和小妖单独回房的提议,妖怪们商讨片刻,将他们安置在一处极大的雅间。
被困在九重琉璃塔的人们经受了多日折磨,好不容易能安心坐下,纷纷显露久违的舒缓之色。
邪祟们久久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从未见过这般奢华瑰丽之景,一时间兴致盎然,在房中上蹿下跳。
月梵无奈轻笑:“这些邪祟,有时候和小孩一样。”
“毕竟它们从诞生起,就一直住在这里。”
谢星摇坐在桌边,确认茶杯无毒,喝下一口热茶:“没有家人,没有师长,也没有朋友,行事全靠本能,以及九重琉璃塔定下的规则。”
她说着忽然停下,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微沉:“……奇怪。”
昙光扬眉:“怎么了?”
“如果说邪祟诞生于九重琉璃塔,是汇集天地邪气而生。”
谢星摇放下茶杯:“那它们……怎会知道结契绳?”
结契绳乃是幽都的特色之物,与摘星节相辅相成,在来幽都之前,连谢星摇都没听过它的名字。
这显然不属于人人皆知的常识,然而当她与晏寒来见到红衣猫女,对方一眼就看出他们绑了绳子。
绮楼里的兔耳少女也是一样。
她说罢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书灵:“小亡,你知道结契绳吗?”
书灵乖乖点头。
“结契绳是什么?”
昙光身后的一名邪祟少年探过脑袋:“我没听说过。”
拥有三只眼睛的邪祟姑娘一本正经为他科普:“就是临时结契用的白绳子,笨。”
“会不会是因为融入了城主的意识?”
月梵思忖道:“这里是穆幽创造的小世界,也许他的几缕神识混入了其中,从而对邪祟们生出影响。”
然而这地方并非穆幽的识海,就算他当真遗落过神识,顶多影响一两个邪祟,不可能造成如此大范围的异常。
如果说这是九重琉璃塔中的常识,有的邪祟知道,有的却又对此一无所知。
月梵的解释虽有漏洞,但就目前来说,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之法。
谢星摇想不出答案,听温泊雪道:“小世界里的石碑,都是由被困在这儿的前辈们所写的吧?”
“嗯。”
谢星摇点头:“绮楼外立着块石碑,说明有人曾来过这里,距离城中那座琉璃塔不远了。”
可那人终究没能离开小世界。
幽都城中央……究竟藏着什么?
他们尚在房中讨论,猝不及防间,空气猛然一颤。
谢星摇被吓了一跳,倏地抬眸。
这道震颤来得突兀,仿佛连整座绮楼都在为之战栗,丝丝缕缕的空气好似振动的琴弦,荡开层叠余音。
月梵做出戒备姿态:“是威压。”
强烈的威压铺天盖地,谢星摇勉强深吸一口气,听见门外响起小妖们的踏踏脚步。
“威压如此之强,能有这种实力的,绮楼里应该只有一位吧。”
昙光默念佛咒,佛光溢开,化作法罩将众人护住。
温泊雪低声回应:“绮楼主人。”
亦是那位许久未曾露面的上古凶煞,食铁兽。
“她看上去,心情似乎真的不大好。”
幸存者之一的蓝衣小道士瑟缩一下:“我们要出去吗?”
月梵起身:“先去看看情况吧。”
*
整座绮楼都在微微抖动。
空气震颤不休,打开房门,浓郁妖气扑面而来,让谢星摇皱了皱眉头。
好在昙光的佛法有清心凝神之效,她压下心中杂念,观察四周景象。
小妖们叽叽喳喳,聚在中央的一处雅间之外,个个瑟瑟发抖,目露惊惶。
倏而杀气更浓,将它们狠狠吓了一跳,不敢继续多嘴,纷纷低头。
“客人,你们怎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