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姜氏一案的后续工作量十分恐怖。
果然如姜文德所说, 他一死,本就腐朽不堪太原姜氏轰然坍塌,彻底乱了, 太原姜氏子弟为了保命,纷纷弃暗投明, 自首的、自爆的、转做污点证人的、检举揭发的、告密的、狗咬狗两嘴毛的, 还有外面各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短短一月时间,各种牛鬼蛇粉墨登场,群魔乱舞,以各种各样的作妖姿势将太原姜氏这个巨大腐烂的国之蛀虫推向了灭亡。
状告太原姜氏的卷宗堆成了山,陈宴凡一看情形不对,借口东都业务繁忙, 撂挑子跑了,扔下花一棠和凌芝颜挑大梁,二人查案查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 白汝仪和万林也未能幸免,被拉去做了壮丁,苦不堪言。
靳若和净门忙得足不沾地, 主要负责搜集太原姜氏在民间作恶的证据,不查不知道, 一查更要命,太原姜氏这么多年所做的腌臜事儿罄竹难书,牵扯出了随州苏氏的白牲案、青州诚县龙神案、浮生门案等等, 仅是投状百姓就有好几百人,不得不征调了净门数个堂口, 暂作对外接待。
这种时候,林随安这个第一战力却英雄无用武之地。
查卷宗,看不懂这个时代晦涩的文言文文书,看一卷睡了三觉;
接待告状的百姓,千净之主名震唐国,往那一坐,百姓噤若寒蝉,恨不得摆上两个猪头,烧香祭拜,还不够添乱的;
去基层走访调查,又是个半社恐,半天问不出几句有用的……
几番纠结下来,最终林随安仗着体力好、脚力快,争取到了一个送饭的活计,和伊塔四圣一起,每日奔波在花宅、府衙、净门堂口之间,将木夏满满的心意送给大家,也挺乐呵。
送饭第一站,是安都府衙,虽然吃饭的人不多,但有花一棠这个大胃王在,食盒要用马车拉,由伊塔负责。
净门几个堂口,人数好几十,食盒五大马车,由四圣负责。
林随安负责的是最后一站,只有两个食盒,每日午时送到衙城最北侧和泽巷的一所小院里。
安都府衙的衙狱被大火烧了个干净,经过一个月的紧急修建,堪堪搞出了几个牢房,全被太原姜氏的族人塞满了,敛尸堂也烧成了渣,方刻没了办公场所,日日挂着一张棺材脸在府衙里飘来飘去,巡夜的衙吏碰到几次,差点没闹出人命。
花一棠大手一挥,在距离府衙最近的和泽巷给方刻买了个院子,朝北的几间改造成了临时敛尸堂和仵作工作间,朝南的则留给了一个特殊的犯人——祁元笙。
祁元笙作为姜文德手下的得力干将,一手操作了随州苏氏的蝉蜕铺诈骗案,按现代标准,起码是个诈|骗|巨案的头目,身上还背着扬州案的数条人命,但此人又是秦家军一案的污点证人,协助破案有功,功过难辨,三司也不知该如何决断,便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花一棠。
花一棠更绝,索性耍赖搞起了“拖”字诀,撂着不管了。
于是乎,祁元笙就在这小院悠哉悠哉住了下来,一日三餐两茶四点和方刻同一标准,除了不能出门,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
林随安提着食盒进院的时候,方刻正准备出门,说要去东市买两盆猪下水做试验。
林随安取出一包点心递给方刻,问道:“今日如何?”
“祁元笙之前坠崖重伤,加上忧思过度,五脏六腑早已衰竭,之前是靠着龙神果的效力强撑着,太原姜氏一案尘埃落定之后,他便停了龙神果……其实就算不停,也没多少时日了……”方刻叹了口气,表情居然有些感佩,“此人用了这么久龙神果,虽说量很少,但居然神智未损,心志坚毅可与你一拼。”
林随安摇了摇头,“我自问远不如他。”顿了顿,又问,“他还有多久?”
方刻沉默片刻,“随时。”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林随安还是心头一紧。
方刻提着点心急匆匆走了,林随安提溜着食盒穿过耳门,走进内院。
祁元笙窝在太师椅里,背后靠着大软垫,正在读一卷风光杂文录,桌案上的风炉燃着火,茶釜里煮着清水,咕嘟嘟冒着蒸汽,今天日光正好,灿灿的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流光如萤,美得像一幅画。
“今日木总管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祁元笙笑着问道。
林随安一碗一碗端出,“婆娑轻高面,水蒸羊肉,配了胡椒孜然鲜蒜碟子,水晶龙凤糕、紫龙糕、玉露团,还有你最喜欢的百花茶,今天刚从青州运过来的。”
祁元笙每样都浅尝辄止,放下筷子,给林随安和自己沏了两盏茶,“木总管莫不是以为我和花四郎一样能吃,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么多,还是这百花茶更合口味。”
林随安笑了笑,陪着喝了一盏茶。
方刻说过,祁元笙五感渐失,可能早就没有味觉了。
“待案子结了,你打算做什么?”林随安问。
祁元笙端着茶盏想了想,“我想回扬都看看。”
“嗯。挺好。”
“若是可以的话,我还想在虞美人山顶再看看扬都的夜景。”
虞美人山,扬都白牲和祁元笙的妹妹秀儿埋骨之地。
林随安垂眼,“嗯。也挺好。”
“你看过秀儿的记忆,可否跟我说说秀儿的样子?”祁元笙道,“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
林随安摇头,“秀儿的记忆是通过她的视角看到的世界,看不到自己的容貌。”
“那……在秀儿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笑起来很好看,像画儿一样。”
祁元笙笑出了声,眼中泪光闪动,“秀儿生前我未能护住她,希望以后,我能一直陪着她。”
林随安移开目光,不忍再看祁元笙的脸,“嗯。挺好。”
院子里静了下来,茶香袅袅,碧空无云。
“林随安,若是重来一次,我不会掰开你的手。”
林随安猝然抬眼。
祁元笙笑得温柔,“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信你。”
林随安心中酸楚,端起茶盏,“为朋友,干一杯!”
祁元笙举起茶盏,“为朋友!”
“叮”一声,三个茶盏碰在了一起。
凭空出现的茶盏被一人咕咚咚倒入口中,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气将婆娑轻高面吃了个干净,抹了抹嘴,灿然一笑,“木夏的手艺真是登峰造极!”
林随安无奈:“云中月,你日日来蹭饭,要脸吗?”
云中月指了指鼻尖,“这可是我的真脸。”
肤如珍玉,眸含秋水,眼下的刀痕似一滴清泪,非但没有破坏美感,反倒多出了几分妖冶之色,着实惑人。
林随安不知道第几次看呆了。
云中月有些不太自在,挠了挠鼻子,“这张脸真有那么好看?”
林随安点头:“嗯。”
云中月耳朵红了,祁元笙垂眼轻笑。
林随安干咳一声,“我只是好奇,你当真不是……”
云中月挑起眉毛,“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憎恶自己身体流淌着太原姜肮脏的血,且不忍战神之名被污,所以咬死不承认和秦南音的关系?”
林随安一怔,祁元笙:“难道不是吗?”
“就算是真正的母子,相貌一模一样的有多少?”云中月问。
林随安:“……”
按照遗传学的概率,如此相似的情况的确不多,而且——
“而且按血缘来算,我应该是姜东易的兄弟,”云中月道,“但为何我的相貌与姜东易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祁元笙:“这么一说的话,的确是……”
云中月:“其实,我和秦南音、姜永寿都没有任何关系。”
林随安:诶?!
祁元笙瞪圆了眼睛。
云中月呲溜呲溜喝了两口茶,“我啊,就是个师父捡回来的小乞儿,师父收我为徒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长得和秦南音有五分相似。世人皆知,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千人千面,擅长易容术,但却无人知道云中月真正的绝技,是改造真正的人脸。”
林随安:诶诶诶?!
“自我成年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师父便会对我的骨骼、筋肉进行调整和修理,足足用了六年时间,费了无数的天材地宝,才完成了这张脸。”云中月弹了弹脸皮,“和秦南音一模一样的脸。”
林随安瞠目结舌:整容?!微调?!好家伙?!真的假的?!
祁元笙翻了个白眼,“你嘴里能有句实话吗?那日方仵作分明用滴血验骨之术证明你是姜永寿的儿子。”
“我师父这绝技虽然神乎其神,但并非无懈可击,尤其是面对方刻这种技艺登峰造极的仵作,定是破绽百出。”云中月道,“那日方仵作检查这张脸的时候,想必已经发现了,这张脸并非天生,而是后天人工雕琢而成。不得不说,方仵作跟你们混得久了,别的本事没长,多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当即就明白了我这个人证的真正的作用。”
林随安脑袋叮一声,“其实滴血验骨术其实根本就验不出血缘关系!”
艹,她就知道这种亲子鉴定方法不科学!
祁元笙:“可那日方仵作也验了林娘子——嘶!”
“验我的时候,方大夫换了一块骸骨。”林随安道。
“还换了一柄刀。”祁元笙道。
云中月很满意,“你俩也不算太笨。”
林随安脑瓜子嗡嗡的:所以,云中月的身世根本就是这对师徒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做的一个局,为的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狠的一招击溃姜文德的心理防线,逼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