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谷口呼啸而入, 其声呜呜,拂动着两侧山坡之上的枝叶,簌簌而动, 宛若荒野鬼哭。
鹰师副头领猛地掉转马头, 厉声道:“单于陛下,此地恐有埋伏!”
可尤班单于的轮车却依旧立在原地, 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几乎是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八个血红的大字,刹那间, 身体僵硬宛如干枯的木偶, 动弹不得。
鹰师副头领大惊,连忙急促地喊道:“单于陛下?”
“单于陛下!”
尤班单于的心脏砰砰直跳, 跳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几乎在瞬间攫住了他的肺腑。那八个猩红的血字倒映在他的眼底, 在风吹日晒与烈火焚烧之中, 已经微微剥落,转变成了一种深暗的血迹,然而其上每一道力透石背的银钩铁划,都像是直接刻凿在他袒露而出的脆弱心脏表层,剧烈的刺痛深深刺透血肉,重重敲击在他敏感不安的神经之上。
他只想飞也似地逃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只第一眼,便让他觉得极度不安!
扼虎口,何为扼虎?
这只被枷锁所缚, 伏地身死的“虎”, 雄踞京城以西数百年, 宛若一种冥冥之中的预兆,却从未应验。如今,死于此地的,既不是大孟白虎戚玉霜,那么只能是……
忽然,犬戎大军背后的扼虎口谷口之外,一阵地面的震动从远方传来,马蹄声踏在大地上的声音震颤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大批人马嘶喊在声音在他们身后传来,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同样渐渐逼近了扼虎口。
副头领猛然回头,看着远方扬起的烟尘与人影,惊怒交加,厉声道:“是镇北军!”
从北疆千里迢迢而来的镇北军,终于赶到了。
在腾起的烟尘之中,火光隐隐亮起,凭借着夜幕中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副头领看到一杆大旗在马嘶人喊中陡然迎风展开。
是一个“莫”字!
副头领再也顾不得其他,双手猛地勒住马缰,“扑通”一声滚鞍下马,跪在尤班单于的车前,急声道:“单于陛下,追兵在后,请陛下速下决断!”
前方是可能埋伏在青屏山中的羽林军伏兵,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镇北大军。犬戎残军如今已全数进入扼虎口中,此时腹背受敌,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以其中一处作为突破,集全军之力,血战杀出重围!
是进走青屏山,踏入戚玉霜麾下羽林军的埋伏,还是退出扼虎口,直面莫南仲带领的镇北大军?
尤班单于的目光终于回过神来,然而那猩红浓郁的血迹却留在了他的眼底,令他的双目通红一片,格外瘆人:“羽林军,为什么会埋伏在青屏山中?”
犬戎大军昨夜退离京城,驻扎在京城以外三里,虽然对京城四围失去了掌控之力,但京中大军调动,根本不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戚玉霜究竟是如何瞒过犬戎的哨探,使羽林军潜出京城,在青屏山中设下埋伏?
可巨石上那一行狰狞的大字,宛若一道昭然若揭的挑衅,戚玉霜轻蔑讥笑的眼神在这一刻仿佛浮现在他的眼前,血脉搏动的声音在尤班单于脑海中突突直跳,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已经冲上了他的大脑——
戚玉霜将青屏山中伏有羽林军之事,如此堂而皇之地摆在犬戎大军面前,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尤班单于空洞的右眼一片漆黑,左眼中的景象仿佛也在心脏剧烈的跳动中逐渐化作了一片片残缺不全的颜色,夜色、火光、血迹……每一种不同的色彩在他的眼前如同走马灯般飞掠而过,天旋地转,双耳轰鸣,一切声音与颜色都越来越失真,巨石上的字迹,在他的脑海中扭曲拼凑,逐渐变成了三个支离破碎、尸骨不全的大字:
“戚、玉、霜!”
尤班单于的喉咙中传来一阵阵格格的响声,气息倒转,血脉逆流,紫红的瘀块血斑在他的脸上骤然绽开,仿佛一朵象征着死亡的印记。他的右手猛地探出,指向巨石的方向,似乎要在空中抓住什么。
“单于陛下!单于陛下!”鹰师副头领大惊,急声道,“单于陛下!!”
这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呼喊,终于刺破了尤班单于眼前的一片血色,将他的神志略微唤回了一丝。
尤班单于原本几乎失去了血色的指甲,此时已经涨紫成了一片深沉的瘀色,鲜血从指尖与指甲的缝隙里一滴滴淌出,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镇北大军到来的方向,双目死死地盯着那一块巨石。
青屏山中,纵然埋伏了戚玉霜的羽林军,那又如何?
羽林军兵力不过万数,即使犬戎折损大半,也完全不惧。更何况,若是羽林军兵力足备,戚玉霜又何必出此虚张声势之语,恫吓犬戎大军?
尤班单于的视野渐渐恢复,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一丝快意的微笑却如同癫狂般浮上他的嘴角。他猛然开口,露出一排被猩红血液浸透的森白牙齿,大笑道:“戚玉霜,此诈我也!”
鹰师副头领耳中听着越来越近的镇北军人喊马嘶之声,心惊肉跳地道:“单于陛下……何出此言?”
尤班单于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志得意满的了然:“羽林军不过占据时间之利,先入青屏山。若戚玉霜兵力足用,何须设此疑兵之计?”
“她故设疑兵,装神弄鬼,不过是为了让我军心生动摇,不敢入青屏山,转而向后,与镇北军决一死战。镇北军十万兵力,我军必败!如此,便中戚玉霜之计矣!”
尤班单于猛然抬起头,目光一寸寸扫过扼虎口两侧的山岭之上,发出一阵虚弱的冷笑。
鹰师副头领听到此处,也明白了尤班单于话中之意,激动道:“单于陛下的意思是,若青屏山中真有伏兵,理应埋伏在两侧谷口之上,我军踏入扼虎口之时,封锁谷口,即可全歼我军。如今既不见羽林军踪影,山崖上也不见伏兵,可知戚玉霜所言必假。她手中兵力,恐怕根本不足应对我军,只是故布疑阵,动我军心,逼我等回身与镇北军交战!”
尤班单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眯起眼睛。
京城三面被青屏山环绕,欲出京畿,到洛江平原,必须越过青屏山。而扼虎口号称“京师锁钥”,欲度青屏山,又必过扼虎口……
戚玉霜竟想用这把锁钥,困住他数万犬戎大军吗?
就在此时,一身悠长的雁鸣,忽然从大军头顶之上的天空中传来。
鹰师副头领抬头望去,正见漆黑的夜幕中,两行的大雁斜掠而过,向着西南方的天际迅速飞去。
他的心中陡然一惊:时值春日,大雁北还,为何在此时出现突兀两行鸿雁,竟向南归?
心脏莫名开始狂跳,一种不安的阴云,逐渐笼罩在了他的心上:传说大雁乃圣神的使者,往返不怠,以昭示四季时令,如今却突然逆时而飞,恐怕,此乃不祥之兆也……
然而,尤班单于听到那一声悠长回荡的鸿雁鸣叫后,竟也仰头上观,见到天空中的景象,忽然大笑道:“春日大雁北飞,此雁却独向西南而去,此诚为我军引路也!”
“全军听令,后军据守扼虎口抵挡镇北军,大军继续向西,进入青屏山!”
犬戎大军再次开拔,沿着扼虎口谷道,向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青屏山挺进。
缺月高悬,星斗黯淡。
向前行军的犬戎骑兵一步步踏入了青屏山深处,山岭突兀,断崖嶙峋,来时平踏在他们马蹄之下宛若平地的山石草木,在此刻都变成了狰狞的凶兽,潜伏在黑暗之中,每一棵坍塌在地上的巨木,每一道深深的沟壑,都充斥着欲择人而噬的无边夜色。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半月之前,势如破竹、誓要一个月内踏平大孟的犬戎骑兵,在夜幕中的青屏山中仓皇地前行着,甚至不敢点起火把,也不敢发出人声与马嘶之声,生怕被镇北大军的追兵迅速察觉。
昏沉的夜色里,方向变得极其模糊,今夜月暗云重,连北极星的也被遮挡在了厚厚的云层之中,仅凭着一点稀微的月色,令人难辨方位。
山势越走越低,尤班单于忽然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鹰师副头领勒马过来,低声道:“前面就是青屏山的主峰。”
尤班单于眉头却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道:“向北而行,走谷道,绕过青屏山主峰。”
副头领愕然道:“单于陛下,主峰以北并无大路,皆是山间溪涧,恐大军难行。”
尤班单于掀起眼皮,目光冷厉地瞟向了他。虽然身躯已经极度虚弱,但尤班单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森然煞气,依旧令副头领在刹那间一阵不寒而栗。
他顿时住口,垂首道:“末将遵命。”
主峰以北溪涧难行,戚玉霜恐怕不会料到犬戎大军会弃大路而走小道,正能避开她设下的陷阱。更何况涧溪多水,就算遭遇大孟羽林军,也可防戚玉霜故技重施,再用火攻。
潺潺的水声逐渐响在犬戎大军的耳畔,众将纷纷解下身上的黑藤甲,以防备遭遇火攻的可能。
属于草原的皮靴踏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与青苔之上,很快沾湿了轻软的底部,被潮寒的溪水浸透成了一块又冷又重的束缚。
两侧的崖壁极为光滑,似乎还有隐隐的苔痕印在其上。但是没有火把,光线太过昏暗,鹰师副头领眯起眼睛,却看不分明,只能隐隐看到崖壁数尺以上,似乎有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苔绿色痕迹,像是……像是曾经被水侵蚀留下的。
他的脑海里隐约地闪过了什么念头,却没有能捕捉住。他生在塞上草原,对于峻岭江河之事,本就知之甚少。大孟京城倒是生在一片“六水绕京师”的宝地,只可惜最终未能归于犬戎之手。
六水绕京师,六水……
除了沂河、淯河,似乎还有一条河流,也穿过青屏山……
忽然,尤班单于的车轮下,传来一声细微的“喀嚓”声。
似乎是树枝折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