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犬戎俘虏被带到殿中时, 神色恭敬而惶恐,弓着腰低着头,战战兢兢, 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受到大孟皇帝的召见。
天奉帝没有开口, 坐在侧旁的郑弘替天奉帝问道:“你二人,可曾是娄邪单于的部下?”
“正是。”两人都做着大孟平民的打扮, 在大孟的这些年,他们已经基本学会了大孟话, 日常交流沟通都不是问题。听到郑弘的问话, 连忙齐齐点头。
“我二人乃是默硕部下的牙将,都是娄邪部出身, 归属于娄邪单于帐下。”
默硕是娄邪单于手下的心腹干将, 比曾经的忽勒古还要更得娄邪单于的信重。作为默硕部下的将领,这两个人是在镇北关内一战中被幽州军所擒。按照他们的身份来说,这两人应该也曾经是可以站在娄邪单于帐中的重要将领。
高庆如果曾经投靠了娄邪单于, 这两个人绝不会完全没有见过。
郑弘点了点头, 目光转向一旁缩在地上的高庆,对这两个人道:“地上这个人,你们可认识吗?”
天奉帝的手微微收紧,不动声色地紧紧握住了龙椅的扶手。
高庆听到郑弘的话,双眼中再也难以遏制露出的绝望之色,仿佛垂死挣扎一般抽搐了起来,大张着嘴,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两个牙将一齐把目光投向了狼狈不堪的高庆,看到高庆熟悉的面容, 顿时大吃一惊, 其中一人连忙说道:“此人, 我们当然认识!”
高良双瞳不受控制地骤然紧缩!
他终于知道,那一种始终隐隐令他感觉到不安的预感,到底来源于哪里了。
来源于——眼前的高庆,虽然是他的亲生儿子,无论在众人眼中,还是在皇帝眼中,都是天生与他立场完全一致,可以代表他,乃至于整个高家的人。
但他却并不知道,在这十年间,高庆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他甚至就在今天才知道,他的儿子还活在这个世上。
他的敌人,以他亲生儿子作为诱饵,利用了他的毫无防备,将整个高家,都拉入了这一摊浑水中!
这是兵法中的抛砖引玉之计!
是戚玉霜?还是周显?
高良的大脑中一片混乱。
听到犬戎牙将的话,天奉帝的眉尾猛然挑起。
那名牙将却并不知道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停顿,口气恭敬地继续说道:“此人姓高名庆,是大孟人,后来投靠了娄邪单于,在忽勒古将军帐下听用。”
“听说他为了防止被旧日故人认出身份,因此,与大孟作战时,常戴铁制面具示人。”
天奉帝的记忆迅速回溯,猛然想起,当时在镇北关上,他居高临下地俯瞰忽勒古大军,其中有一个人给他留下了不轻不重的印象。
那个人骑马立于忽勒古身边,面带黑铁面具,与忽勒古距离极近,俨然是忽勒古的亲信。
原来,那个人就是高庆!
天奉帝只觉得脑海中一片雪亮,仿佛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那名牙将说到这里,似乎有点想不起来了,挠了挠头,道:“他投靠犬戎,似乎是在……”
另一名牙将接话道:“是在十年前邙谷之战中!”
“正是!”之前说话的牙将恍然大悟,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道,“此人本是大孟将领,在邙谷之战中率军投诚,将大孟军队的埋伏地点与计划告知了娄邪单于,立下大功,被单于封为‘天福使者’!”
“天福使者的意思是,乌那神赐予犬戎的信使,为犬戎带来福运的臣民!”
“砰”的一声,牙将的声音戛然而止。
御案之上的茶杯,被天奉帝袖子拂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瓷片四溅!
天奉帝的牙根似乎都在这一刻紧紧地咬在了一起,怒极的声音阴森森地从他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迸了出来:
“天福使者……好一个犬戎的天福使者!”
他还以为,高庆是邙谷之战中被犬戎人俘虏,最终熬不过背叛了大孟。没想到他竟从一开始,就投靠了犬戎!
为犬戎带来福运的使者,牺牲的,是他大孟的十万大军,害死的,是他大孟第一将帅戚定远!
一个小小的高庆,竟然让大孟付出了如此惨痛,惨痛到几乎无法承受的代价!
这一切的一切,竟然不只是汪合那个叛将之子的原因,更多的,是他最为信重的高家导致的!
强烈的愤怒与悔恨几乎冲昏了天奉帝的头脑。
他无法不恨,无法不悔,若不是他将高家的儿子送到北疆,与戚定远分权,就不可能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剧烈的疼痛在在这一刻攫住了天奉帝的心脏,天奉帝猛然向后一仰。
“陛下!”
“陛下!”
内饰们一起冲上,连忙搀扶住天奉帝,拍背的拍背,顺气的顺气,这才让天奉帝这一口梗在胸口的郁气慢慢咳了出来。
天奉帝的大太监刘德生换下帕子,目光陡然一凝。
雪白的帕子上,在天奉帝剧烈的咳嗽之中,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天奉帝竟然开始……呕血了。
刘德生目光微微向左右一瞧,见没有人注意到,这才不动声色地将帕子塞回了袖子之中。
天奉帝一阵气顺过来,慢慢跌坐在龙椅上,心中如同刀绞一般猛烈作痛,就连呼吸之中,也仿佛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高庆,寒声道:“将这个通敌叛国的败类给朕拉下去,待查明所有原委后,直接问斩!”
高庆的喉咙中发出如同困兽一般绝望的嘶吼声,却再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羽林军们将他如同拖死狗一样,毫无顾忌地拖了下去。
天奉帝佝偻着身躯,手撑着一旁的扶手,坐在御案前,身体不断战栗着。
他的呼吸极度沉重,昭示着他此刻内心依旧汹涌澎湃着难以遏制的愤怒。
此时,一直不动如山的郑弘,忽然抬起苍老的双眼,眼中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沉重之色。
他缓缓道:“说来,臣今日觐见陛下,所为的事情,恰好也与高氏父子相关。”
天奉帝一愣,旋即道:“郑爱卿所说的事是……”
郑弘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语气凝重地说道:“昨日,大理寺呈上一份奏报,说冀州刺史彭诚终于招供了其所贪墨银两的去向。奏报递到尚书台,臣匆忙一阅,已觉事情重大,故特意前来请陛下决断。”
他不动声色地将收到奏折的时间含糊带过,改为了“昨日”。
实际上,这份奏折,是周显连夜命邹蝉拟好,直接交给他的。若是走尚书台的正规流程,恐怕至少要三五日,才能递到他这个尚书令手里。
阶下,听到冀州刺史彭诚这个名字,高良已然布满血丝的双目蓦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怒声道:“这、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郑弘眼角的皱纹堆积在一起,目光审视着高良,“高大人不会觉得,彭诚……已经死了吧?”
高良猛地后退一步,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