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山之外, 莽莽无边的塞上草原。
深冬严寒之中,草原上的风相比于关中来说,要更加寒冷, 砭人肌骨, 所幸镇北军在戚玉霜的带领下早就有所准备,这才免于兵力折损在寒冷的天气环境中。
知道今天是除夕, 纵然确实是在追击娄邪单于与狼师残部,戚大将军也不至于把手底下的兵逼得那么紧——娄邪单于被他们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时半刻还逃不出戚玉霜的手掌心里。放他们走那么一两天, 又跑不远,还不如欲擒故纵一下, 先好好把这个年给过了。
草原上没有什么过年的条件, 埋锅造饭的粗陋条件,也做不了大孟家常的菜式与饺子。镇北军们只能把抓来的牛羊分成两批,一部分架起来烤得滋滋作响, 油脂爆香, 另一部分切成大块放到锅里,经过滚烫的水一涮,热腾腾的肉香四下飘散,镇北军们也顾不得什么大小了,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筷子就往锅里夹去,欢笑声、喧闹声响成一片,整个营地之中都洋溢着热烈的氛围。
“大将军,热乎的,快吃快吃!”熊涛嘴里叼着块烫嘴的肉, 含含糊糊地一路跑过来, 左手里端着个碗, 热气不断地往上冒着,烫得熊涛龇牙咧嘴,幸好他皮糟肉厚,不然刚从众人的攻势里抢出来这么几块肉,全都得喂给脚下的大地。
戚玉霜斜斜地倚靠在草甸上,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与人群分隔开了一种微妙的距离。
她似乎坐在众人之中,但眼神却没有停留在人群的喧闹热烈里。
戚玉霜眼睛生得好,怒目而视的时候凤眼含煞,高高挑起的线条凌厉得宛如剑锋,但当她安安静静地垂下眼睛时,那一道弯而上挑的眼尾弧度,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种欲说还休的故事感。
熊涛是个粗人,看不懂这些,他只觉得此时的大将军,看起来,仿佛有些……落寞?
他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突然有些不忍心打搅眼前的戚玉霜。
虞冀跟在他的后面也跑了过来,平常温和沉稳的人今天也被这群兵带着闹疯了,虞冀大口喘着气,笑道:“好啊你,抢了这么多肉,原来是给大将军送过来了!弟兄们里就数你最会卖好,下次想让大将军少罚你两盅是吧?”
听到这两个人的笑闹之声,戚玉霜抬起头,刚才那一瞬间笼罩的落寞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她表情一切正常,眼睛微弯,大笑道:“怎么,给本将军送战利品来了?”
熊涛挠了挠头,难道刚才看到的……是自己的错觉?
他连忙伸出左手,把碗递给戚玉霜,问道:“大将军,今年过年在外,您是思念家人了吗?”
思念家人?戚玉霜微微一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若说家人,她如今唯一的亲妹妹玉云,算日期,应该已经抵达京城了。无论如何,京城还是比北疆要安全得多,在安全上并不用她操心。不过回到京城,就要住回镇国公府里,那一向让她讨厌的二叔一家还住在里面,确实令人生烦。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拨了自己的亲卫护送玉云,到了京城后留在镇国公府中,随时供戚玉云差遣,她要是不爱和二房打交道,把自己的院落围成一个铁桶都行。
此外,大战战罢,天奉帝封赏对北疆众将进行了封赏,杨陵继承杨元礼老将军的忠义侯之位,要扶灵柩回京安葬。这下也正与玉云顺路,戚玉霜就顺势托他一路上护送玉云的车驾。想来玉云这边,多半不会有什么问题。
如果要操心的话,还得是东宫中那位啊。
想到这里,戚玉霜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那只鸽子把信带回去没有,她为了安抚周显,可是信誓旦旦地在信里做了保证,明年就回返。
不过这个“明年”,是除夕过后的这个明年,还是越过除夕之后的下一个“明年”,解释权就在戚大将军手里了。
“希望别拖得太久……”戚玉霜心里默默念叨。
皓月如雪,高高地挂在墨色的天空之中,万里清辉遍洒在广袤的草原之上,就连远方的骁山,仿佛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烟纱。
……
夜晚转眼间就溜了过去,正月里的第一天随着京城的第一缕晨光到来了。
天奉帝撑着大病初愈的身体,颤颤巍巍起了个大早,被太监们扶着,来到暖阁之中举行新的一年惯例的各种仪式。
周显难得穿上了杏黄色的太子蟒袍,长身玉立,侍立在御案边,任是谁看到他,都要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称赞一句:好一位芝兰玉树、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
历来对一国太子、东宫储君的期待,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天奉帝的手指拈起毛笔,勉力控制住指尖轻微的颤抖,慢慢地写下了“金瓯永固”四个字。
明窗开笔,为的是天子赐福,祈求一年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最后一笔落下,天奉帝如释重负地将笔放下,周显从旁伸出手,准备将天奉帝的墨宝收起,将来无论是赏赐哪位大臣,都代表着帝王的恩宠。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忽然从旁斜出,手肘微妙地挡住了周显的手腕,轻轻一撞,毫不客气地将周显的手挡在了外面。
周显漆黑的双眼中泛起一丝波动,微微抬起眼睛。
一个爽朗的男人声音响起,有人上前一步,用手扶住了纸张的一角,笑道:“父皇,儿臣最近临摹字迹,正想乞一副父皇的墨宝,这‘金瓯永固’,不如就赏给儿臣吧!”
来人面相十分俊美,鼻直口阔,与天奉帝有几分相似,只有一双眼睛生得细长微弯,顿时有一种说不尽的含情脉脉,与高贵妃简直是如出一辙——
大皇子,周昂。
天奉帝被周昂玩笑似的马屁一拍,略带病色的面庞泛起几分淡淡的笑意,拍了拍周昂的肩膀,道:“你喜欢,便拿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显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刚伸出去的手,默默地背在了身后。
天奉帝继续说道:“你们兄弟两个,也该各得一副,我再写一副,你们各自领去。”
说罢,天奉帝又拿起了笔,略微思索了一下,在新换上的红纸上又写下四个字:
“福寿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