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 明明只有三个字,却仿佛重逾泰山,轰然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只要是从军行伍之人, 谁没有听过戚家军的威名?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北辽河夜战?
如今北疆众军以卢辞为首, 卢辞本人也是声威卓著。可即使是如今威望极高的卢辞,也远不及当年戚玉霜的威名!
十年前的卢辞, 不过是戚玉霜的副将,调兵遣将, 无不听从戚玉霜的号令。
北疆百姓爱戴她, 称她为戚小将军。犬戎人恨她入骨,称她为大孟的白虎星, 她的名字在犬戎兵士之中, 令人闻风丧胆,在犬戎百姓眼里,可止小儿夜啼!
她是戚家军的少将军, 隐然的下一任北疆主帅。如果不是邙谷之败, 她说不定早已掌管北疆帅印,继承戚家历代的重任!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莫老将军手下的军队中,无数人霍然从马上起身:
“少将军!真的是少将军?”
“少将军!”
“少将军——”
战马嘶鸣,在她背后仿佛掀起了一片惊骇的浪潮。
莫老将军手下的军队,与卢辞的前军同属于镇北军。当年戚老将军下狱,天奉帝派人重新改编北疆军务,有意消除弱化戚家世代在北疆的影响,征召大批新的士卒, 将戚家军重编为镇北军。
但无论如何, 镇北军的将领一级, 以及无数稍微有些年龄的将官士卒,都曾出身戚家军,听过戚老将军的调令,跟随过戚玉霜征战沙场!
真的是……少将军吗?
所有人心里都在等待着这个答案。
郑弘苍老的眼睛已经湿润了起来。
七年过去了,他又重新看到了戚家的将军,北疆的长城,大孟真正的忠良之臣!
天奉帝虽然神志已然有些模糊,但当“戚玉霜”三个字传入耳中时,依然宛如一记重击,砸得他骤然一个激灵!
眼前之人,居然不是莫老将军,而是戚家的……戚玉霜!
强烈的狂喜之情涌上他的心头,刹那间,他早已忘了他曾经如何对待戚家,如何处置戚老将军,天奉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戚家世代是忠君保国的忠臣,戚玉霜更是戚家最杰出的一代天骄,她……一定有办法救驾!
天奉帝勉强地睁开眼睛,强烈的希望几乎冲昏他的头脑,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盯着那个身穿黑甲的身影。
他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唇型微动,似乎是想要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戚爱卿,救驾……”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她的身上。
她右手执剑,稳如泰山:“我有何不敢?”
话音落下,她的左手缓缓伸向头顶的盔甲。
“当!”
铁制的乌金盔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砸起一片尘土。
昏暗的日光在雾气中投射而下,肃杀的北风卷起她散落的一缕发丝。
头盔下,是一个面若冰霜的年轻女子。
与寻常大孟推崇的纤柔婉转之美不同,她生得极为俊俏,从眉骨到鼻梁线条深邃利落,凤眼微微眯起,斜飞而起的眼梢英气勃发,锐利的弧度如同锋芒出鞘的绝世名剑,耀目脱俗,令人不敢直视。她的嘴唇紧抿,目光寒亮,透着不近人情的冰冷。略微靠近的人,甚至可以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浓烈的煞气——这是见过累累鲜血的人才有的眼神和气质!
绝无虚假,眼前之人,正是戚玉霜。
大孟的白虎星,不败的戚少将军,北疆声望绝高的戚家军下一任主帅——
戚玉霜。
天奉帝与郑弘的眼神骤然亮起,像是燃烧起了最后的希望。身后镇北军将士看到她的侧脸,无数人惊呼出声,宛若冷水泼进了热锅之中,骤然喧哗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少将军!”
“真的是少将军!”
被昔日同袍们的惊呼与喜悦包围,戚玉霜眉毛微微一动,心中有感慨涌动,面色却依旧平静无波,目光冷冷地锁定着汪合,右手龙泉剑直指他的咽喉:
“汪副将——别来无恙。”
不愧是戚玉霜!一开口,就叫破了汪合七年前的职衔。也只有戚家人,敢如此称呼他。
在戚家军少将军眼中,汪合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连为她牵马执镫都不配的小小副将。
仿佛也回忆起了自己人微轻言的岁月,汪合面容顿时扭曲起来。
戚玉霜其人,好像天生有一种傲骨,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气质。不是说她目中无人,瞧不上别人,而是她站在那里,就好像永远比别人光华闪耀。七年前如此,七年后依然如此,他在戚玉霜面前,好像永远是一个被她瞧不上的草包、蝼蚁,永远在她面前低人一头!
他的断臂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刚才被龙泉剑斩断的疼痛,还是因为刻骨的愤怒。
七年前在戚家军中,戚玉霜就瞧不起他,直言他的才华不足以为将,不如归入草包一流。如今他们的身份早已颠倒,他位极人臣,官至三军主帅,而戚玉霜家破人亡,已经成了一介乡野草民。
但在她轻蔑的眼神中,他却好像又被打回了原形,永远是当年那个抬不起头的败军之将!
曾几何时,他也曾抱着一丝希望,从犬戎回到大孟北疆,从一个底层士卒做起,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建功立业,升官拜将,寻找机会为父亲平反,为全家申冤。
是戚玉霜亲手打碎了这一切!
他不过是一时不慎,打了一场败仗,折损了数千士卒。回营归来,就被戚玉霜一马鞭抽得跪倒在地上,他永远都忘不了当年戚玉霜居高临下的眼神:
“如此轻易就落入犬戎圈套,是不智。落入圈套后,竟然舍下半数将士脱逃,是不义。这等头脑,不配领兵,毫无担当,不配为将!”
当年戚玉霜不过是一个及笄不久的女郎,只是仗着祖荫成名早而已,能懂什么兵法?
但她在戚家军中声望极高,这一句斥责,几乎将他判了死刑。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升迁立功的机会,绝了他所有的青云之路。
所以邙谷之战,戚家、戚玉霜落得那样一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看着戚玉霜冰冷的面容,仿佛与当年别无二致的轻蔑眼神,汪合眼睛中血色渐浓。
他捏着天奉帝脖子的左手宛如铁箍,恨声道:“如今大孟皇帝在我手中,戚玉霜,除非现在让我离开,否则,我直接杀了他!”
天奉帝听闻此话,大惊失色,再度挣扎起来。戚玉霜面色却丝毫不变,道:“汪大人,或者说……赵涉公子,你即使从这里出去,也逃不掉。”
“你以为犬戎默硕会在路上接应你吗?实话和你说,他的部队已经被莫老将军领兵阻拦住,你纵然现在能够离开,也绝对逃不出大孟!”
汪合身躯一僵。
他就说,为什么默硕的军队没有出现,原来是被莫南仲率兵挡在了前往镇北关的路上,然后戚玉霜伪装成默硕军队,前来镇北关“接应”他!
好一出偷梁换柱、移花接木!
汪合牙关紧咬,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刚欲开口,忽然,背后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之声。
镇北关的兵将,到了!
孙信忠率领着上万镇北军,马蹄从雾气中接连踏出,发出沉闷的声响。而在此时,雾气被风卷起,向南飘散,汪合定睛一看,却看到戚玉霜身后莫老将军的军队,排成长蛇,在雾气中往来走动,营造出马蹄之声,他们的数量,竟不过五百人!
莫老将军麾下后军总数不过一万,定然是大部分都去拦截了默硕的部队,能来到这里救驾的,竟然只有这区区五百人。
汪合胸中怒火中烧。
原来戚玉霜与他周旋,几番出言刺激,居然是在拖延时间。他引兵出城后,镇北关防御松懈,她趁这个时间,传信进入了镇北关内,叫来了卢辞麾下的镇北军。
戚玉霜、戚玉霜!几次三番,坏他好事!
孙信忠马蹄匆匆,三两下已经来到对峙阵前。他的马背上,还捆着一个不断扭动身体、大呼小叫的人。
“砰!”孙信忠大手一推,那个人重重地摔落在马下,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脸上都是怨愤之情。
汪怀!
汪怀被五花大绑,在看到汪合的一刹那,顿时如同五雷轰顶,脸上的不忿之色顿时烟消云散。
他看到了什么?他的父亲,竟然……竟然挟持了皇帝!
汪怀恐惧地尖叫一声:“父亲!您在做什么——”
这是谋逆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
“闭嘴!”汪合面部微微一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孙信忠向戚玉霜一抱拳:“少将军!”
戚玉霜点了点头。
孙信忠一挥大刀,刀锋稳稳地搁在汪怀脖颈上:“汪合,放开圣驾,不然就先斩了你的儿子!”
汪怀大惊失色,脸色惨白,大叫道:“父亲!救我!”
他是汪合的独子,平日里父亲对他宠溺有加,甚至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即使他想要随军前往北疆立功,父亲也只是微笑着加以鼓励,从未苛责过他。
汪怀充满希冀的眼神迎向了汪合的方向。
但当汪合缓缓转过头时,他却看到了汪合居高临下一双冰冷的眼睛。
汪怀蓦地愣住。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眼神。
父亲对他和母亲一直是温和的、纵容的。即使身份尊贵的燕平郡主是家中的正妻,也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在家中,父亲最宠爱的,永远都是他和母亲。
他何时见过父亲这样冰冷刺骨,甚至带着恨意的眼神?
汪合目光极为冷漠,口气平淡地说道:“斩便斩了吧。”
“父亲!”汪怀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父亲这是中了什么邪,怎么能不顾他的死活?
“你!”孙信忠也没有想到汪合居然是这样的反应,虎毒不食子,汪合居然连亲生独子也能置之不顾?
汪合却没有看他,而是目光直直望向戚玉霜,似乎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一星半点的失望之色:
“戚玉霜,你枉费心机,终于算漏了一点!”
戚玉霜面色平淡如水:“哦?是什么地方?”
汪合哈哈大笑,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之色:“这个小杂种,是蛮女所生的番邦贱种,死上一个,哪怕一百个,我也丝毫不惧!”
汪怀身体剧震,瘫坐在地上,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父亲,仿佛听不懂那一个个从汪合口中吐出的字眼。
如此鄙夷、如此恶毒,这真的是他的父亲吗?那个温和宽容的父亲?
过往的一切记忆仿佛在一瞬间碎裂成片,露出无边阴冷狰狞的底色,汪怀在这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汪合话语一激,孙信忠大怒,手中大刀就要当头劈下,戚玉霜微微抬起手,止住了孙信忠。
她凝视着汪合,道:“汪怀的性命不重要,那么,如果是燕平郡主腹中的孩子呢?”
“什么!”汪合面色一怔,“她怎么会有孩子?”
“不对!”在短暂的怔忪后,汪合表情复又阴冷下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在诓我!我和燕平之间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戚玉霜丝道:“燕平郡主家书,在我手中。你留下的和离书,要我亲口念给所有人听吗?”
汪合神色终于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