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尾声

禅院家作为咒术界的御三家之一, 家风向来顽固而又腐朽。

千年间,这里发生过无数肮脏的,见不得光的烂事。

它们一边压抑一边沸腾, 最后又全都隐没在深深的宅院, 变成了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当事人讳莫如深, 守口如瓶,用昂贵的香料掩盖了行将就木的腐气。

而出生在这里的禅院甚尔也有自己的秘密。

在禅院甚尔五岁那一年,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并不是名义上的主母, 而是真正的, 曾经十月怀胎, 将他带来人间的生母。

他曾经以为自己生性冷漠,甚至可以说, 他对自己是谁生的, 怎么生的,生了之后又为什么从来没来看过他这件事,毫不关心。

但是奇怪的是,在他的生母终于被禅院家的人找回来之后, 禅院甚尔却做了一件多余的, 自己看来堪称软弱无能的事情。

他直接逃了当天的训练, 偷偷跑去看了自己的生母。

当然了,他没有蠢到直接出现在对方面前, 只是扒着墙角,屏住呼吸偷看。

如此小心翼翼又不露声色。

毫无疑问, 他的生母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虽然只是最常见的黑发黑眼, 但是她的头发可睥睨禅院家最上等的绸缎, 乌黑的眼睛能将珍珠都衬成鱼目。

哪怕她此时面容憔悴, 十分狼狈地跌倒在地,可那娇艳的容光依旧无可指摘。

虽然和他本人长得完全不像,但禅院甚尔第一次从自己的生母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艳色如刀,原来美貌也能逼得人节节后退。

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此刻她正在泪如雨下,悲声哀求。

所有人嚎啕大哭的样子都不会多漂亮,但她却不然,肮脏又软弱的眼泪落在她脸上也像是林间雾凇,拥有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禅院甚尔侧耳偷听了一会儿,原来是这个女人曾经是父亲的外室,因为珍惜的美貌招人嫉妒,在生下禅甚尔后没多久,就被父亲送到了远离东京的一个小镇子。父亲甚至还专门为她建造了一个庭院,里面安排了仆人随从,一切应有尽有,却从不允许她踏出门一步,仿佛十分爱惜。

而他也只有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才会专门去看她,像是去看望一只被豢养起来的金丝雀。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所有人都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一方色衰爱驰,但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就在半年前,女人忽然消失在了那个专门为她打造的黄金牢笼中,不知所踪。

父亲大怒,那种愤怒就像是自己珍藏的古董花瓶被人偷走,与其说是担心人,倒不如说是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了。

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武力傍身的弱女子,却始终都没能被父亲找到,就像是有人故意抹去了她存在的痕迹一样。

落雁飞鸿,无影无踪。

但谁想,就在所有人逐渐淡忘她的存在的时候,她却再次被找了回来,身边还多了一个孩子。

“大人,大人,你相信我,这真的是你的孩子。”

她抱着父亲的腿,声泪俱下。父亲面无表情,看起来很想把人一脚踹死,但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僵在原地没有动。

他动了动嘴唇,木然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博物馆里的蜡像,带着一种没有生气的阴森。

“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一件也不会相信。”

“来人。”他微微侧脸,示意身后的仆从将那个襁褓从女人怀里夺了过来。

禅院甚尔看到她剧烈颤抖了一下,但似乎是自知力量悬殊,所以忍住了并没有反抗。

她的识时务让父亲稍微卸去了一部分的愤怒,但他仍旧看起来十分严酷。

忠心不二的仆从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取走了一小缕头发和一小瓶鲜血。

“大人……”女人眼圈通红,伸手想要抱住自己的孩子,却被父亲一把扣住了双手。

她惊叫一声,被人拽着两只手,直接拖进了房间里,像是在拖拽什么不值钱的货物,白皙的皮肤擦在地上,磨损了一大片,在藕荷色的和服上印出血来。

原本被割开皮肤取血时候都一声不坑的婴儿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哭声娇嫩,却透着令人心碎的凄厉。

但很可惜,现场会在意她感受的人都帮不了她。

最后的最后,即将被彻底拖进房间的女人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禅院甚尔藏身的角落。

对上那双泪湿于睫的眼睛,他悚然一惊。

独自在禅院家长大,禅院甚尔最先学会的并不是打架,而是怎么逃跑和隐藏自己。

甚至就连父亲这样的咒术师都没能发现他的存在,但就在这一刻,禅院甚尔发现自己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察觉到了。

也许是母子连心,他看懂了对方的未尽之语。

——救救你的妹妹。

明明他们在今天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一面。

那双眼睛里蕴含了太多的情绪,有压抑,有怨恨,也有不舍和怜爱。

但还没等他咂摸出个具体的味道,那道纤细的身影就被黑漆漆的宅院吞没了。

砰!

门被死死合上。

禅院甚尔偷偷跟在了那个仆人的身后。

像是禅院家这样的家族当然不会倚靠现代医学做什么DNA测试,但是古老的家族自有一套完备的确认方式。

在这个偌大的家族,没有人看得上他——没有出生显赫的生母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更重要的是,禅院甚尔生来身体里就没有丝毫咒力,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这让他在视咒术传承为全部的禅院家成了无足轻重的废棋,比起厌恶,更多的反而像是无视。想来要不是他的生母拥有惊人的美貌,在生出他这个废物之后,她就会被当成耻辱直接处理掉。

但就在此时,禅院甚尔忽然发现天与咒缚的体质并不是全无好处,除了能让他体格异于常人,从不生病以外,就连禅院家号称固若金汤的咒术结界也直接无视了他的存在。

他悄悄缀在那个仆从的身后,一起溜了进来。

禅院甚尔从小拥有了惊人的杀手天赋,胆大心细,虽然尚且年幼又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他还是趁着对方不备,完美地将头发和鲜血都替换成了自己的。

没有被察觉,那个仆从全程对此一无所知。

被所有人轻视,就代表他的行为不会被任何人关注。

他们甚至懒得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养着他就像是养了一条不会出声的狗。

父亲很快就得到了结果,对方带回来的孩子,确实显示是禅院家的血脉。

但这个消息也没能让他的心情变好,因为就在当晚,受尽蹂躏的女人投缳自尽了,她向来沉静又温柔,活着的时候轻声细语,所以死的时候也无声无息。

他倒不后悔,只是可惜。

早知道就应该先等等,毕竟这样的美人世间难寻,美貌尚在的时候就死了,多少暴殄天物。

但那点可惜的情绪也稍纵即逝,只在他心头淡淡掠过,就成了过眼云烟。

他甚至懒得看一眼那个孩子,随口说道:“养着吧。”

说完转身就走。

“大人,小姐的名字还没取呢。还有,需不需要给小姐安排人照顾?”

“她算什么小姐。”

他倦怠地抬起眼睛,庭院外栽了一颗樱花树,此时正值春日,它开得纷纷扬扬,明媚灿烂。

“至于名字,就叫樱子。”

他的仆从也是禅院家的人,只不过因为咒术能力一般,便像个奴隶一样跟在禅院甚尔的身后。习惯了在比自己强大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在比自己弱势的人面前洋洋得意。

自己主人不放在心上的人,他当然也懒得多花一点心思。

于是樱子就被直接扔给了甚尔,也没人在乎他其实才五岁而已,连自己都养不活。

反正死了也没关系,每年死的人太多了,难道还要一个个去记吗?

禅院甚尔站在院子里,一直等到人都走光了,才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婴儿的脸颊。

很软,也很嫩。

堪比枝头刚刚绽放的樱花瓣。

他把襁褓抱在自己胸口,迟来的紧张和兴奋让他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

我有妹妹了。

尽管只是同母异父的妹妹,但是不要紧。

这是我的秘密,我会守口如瓶,不会告诉任何人。

谁都没有想到,樱子不仅没有死,反而茁壮的长大了。

甚尔这么一个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家伙,居然就这么把一个孩子从襁褓中拉扯大了。

他这些年展现出了特殊的天分,虽然身体里依然没有任何的咒力也用不了咒术,但强大的肉体力量让他几乎战无不胜。

人都是慕强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大部分人对他仍旧是无视的状态,但他逐渐也有了一两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伙伴。不过也只是说得上话而已,毕竟甚尔讨厌禅院家的一切,在他眼里,就连禅院家宅中的树木都比别处更碍眼一点。

在这里“家”里,他只喜欢他的妹妹。

“什么妹妹啊,我看樱子都可以喊你妈了。”

“啧。”禅院甚尔抬手给了对方一拳。

对方一边哎哎哎痛叫着,一边改口:“叫你爸,叫你爸行了吧。”

然后他就又被甚尔锤了一拳。

“好暴力,樱子这么可爱,你怎么一点都不像她,真是的。”

“滚。”甚尔言简意赅。

那人到底还是怕了接二连三的正义铁拳,不敢再继续嘴贱,捂着腰滚了。

甚尔这才施施然的转头,翻墙进了院子。

他穿得随便,手里却提着一个精致的淡紫色小纸盒,看起来很不和谐,好在他身材高大魁梧,脸又引人注目,所以看起来还不算太磕碜。

樱子正在院子里一个人训练,她看到自己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小半步。但很快少女就被他手里拎着的蛋糕盒吸引走了视线,喜滋滋地凑了上来。

“哇!”

“是不是我最喜欢的葡萄味!”

少女身上热腾腾的,粘过来的感觉像是一个刚出笼的年糕,黏黏糊糊的,甚尔手臂都麻了一半。

但他不肯表现出来,还绷着张脸。

“幼稚。”

“切。”对方不以为意,直接把他手里的蛋糕盒抢了过来。

打开一看,果然是最新推出的那款葡萄味千层。

少女大喜过望,抱了抱他的手臂,然后很快放开,开始专心吃蛋糕,嘴里还敷衍地撒娇:“谢谢哥哥。”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肯叫哥哥。

甚尔不爽起来,盯着那个乌黑柔亮的后脑勺,拍了一下。

“樱子,慢点吃,饿死鬼投胎你啊。”

少女果然大怒,她连蛋糕都顾不得吃了,气得跳脚:“不许叫我那个名字!我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叫我绫香!绫香!”

“不是樱子!”

甚尔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出门参加家族任务。他头一次出门,很想给妹妹带点礼物,但是当时太小了,身上就连一块硬币都掏不出。

他咬咬牙,还是不忍心看到对方失望的眼神,最后是问其他人借钱,才给妹妹买了一台二手游戏机。

结果当时的一念之差,成了现在的黑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