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上, 公主殿下力保杨蓁进入朝堂,尚书令裴晏裴大人据理力争反对的事情不出几日就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
这几日,书生, 文人,全都听说了并且在谈论此事。
“听说啊, 公主殿下原本打算直接让那杨蓁去做户部尚书!”
“不对啊,我听说是做户部侍郎?”
“不管是尚书还是侍郎, 总归是要她去户部没错的!”
“这可真是……太荒唐了!”
“谁说不是呢?”
平康坊中,这类的谈论在每一栋花楼与院子中进行着。
“那后来呢?户部真的要由一个女子主事?!”
“才没有呢!我听说啊, 裴大人在宣政殿里引经据典, 与公主殿下辩论三百回合!最终才让公主殿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愧是裴大人啊!”
“不过我听说, 最后的决定是让那杨蓁参加明年春闱啊,那岂不是要跟我们做同期了?”
“嗨, 张兄,这有什么的, 不过给公主殿下一个台阶下罢了。一个心比天高的女子, 难道还能胜过我们的寒窗十年不成?”
“我可听说杨蓁的父亲是杨恭俭,杨御史啊,他的才名……”
“公主殿下为显公正, 已经让杨御史避嫌了。”
“哎,幸亏裴大人不畏公主殿下之威,若不然,待以后我等入朝, 岂不是还要屈居一个女子之下了?”
“谁说不是呢?”
隔壁桌的章临越听, 越是感到有些食不下咽, 最终, 他把酒杯落在了食案上, 付了钱,离开了平康坊。
裴府
“你不是马上就要启程回江南?”章临突然求见,裴晏看着满脸凝重纠结的章临,温和问道:“是有何事吗?”
章临此次是作为人证来的长安,如今显国公的大案尘埃落定,他也该回江南了。本是想在临行前再喝一次平康坊的美酒,却在听见那群书生所论之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心中的疑惑让他坐立不安,这才大晚上跑来了裴府,哪怕失了礼数,也要求见。
“裴大人。”章临双手搓着自己的袖子,飞快地看了一眼对自己从来没什么好脸色的梅期,低声说:“当年学生因为妄言险些获罪,丢了功名的事……”
章临这些话说得极为艰难,“那时梅期曾给学生叙述过大人为学生求情时的场景……说是公主殿下曾跟陛下讨要学生……”
梅期听了,哼了一声,瞪了章临一眼。
“此事……是公主殿下为了帮微臣,刻意所为吧?”章临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当年的事与今日杨蓁之事虽然八竿子打不着,但这成事的过程却怎么看怎么都有些相似之感。若当年公主殿下本意就是帮他,若如今公主殿下本意就是让杨蓁参加春闱……那么……章临偷偷瞧了一眼裴晏,从前很多的细枝末节瞬间涌入脑海,让他若有所悟。
裴晏耐心听他说完,然后便笑了,有些高兴地道:“这些年在外为官,总算还有些长进。”
算是直接承认了章临的猜测。
章临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不意外地又得到梅期一声冷哼,可他却无暇顾及,“那……那裴大人您……”
“当年你我二人在江南,危机四伏,群狼环伺,殿下不仅救了我,还带兵留下保护。”裴晏嘴角扬起,道:“你还不明白为何吗?”
“为……为了大人您?”章临试探问。
道理虽然是这么道理,但大人您倒也不必笑得这么得意吧?你这个叫梅期的护卫,嘴都要撇到天上去啦!
第二日,公主府中,萧璃早早起身,梳洗完毕打算入宫,却见到酒流匆匆走来。
“殿下,今日天还未明时,府外便来了个人要求见。”说到此处,酒流的脸色有些古怪,说:“那时殿下还未起,属下看他有碍观瞻,留在府外怕是不妥,便做主让他在门内等候。”
“有碍观瞻?”萧璃惊讶。酒流每日只醉心练武,旁的都不太在意,竟然让他说出有碍观瞻几个字,想来是真的不大好看。
“走,去看看。”
“是。”
在看到章临的那一瞬间,萧璃就很想闭上眼睛,然后在看不见他的地方重新睁开一次。章临光着上半身,一排排肋骨极为明显,身上瘦弱又苍白,偏偏背后还背着荆条,真是让人目不忍视。
“章临,你这一大早的,是要干什么?”萧璃走到近前,哭笑不得地问。
“殿下!微臣已经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微臣……微臣特来请罪!”章临见到萧璃,连忙跪好,跪端正了,一头磕下去,道:“还请殿下恕臣之前失礼不敬之罪!”
动作见,后背又被荆棘划出几道血痕,看得萧璃直咧嘴。
“行了行了,多大点儿事儿。”萧璃无奈地说:“你这一大早来给我负荆请罪,叫别人看见了,还要以为我怎么欺辱朝廷命官呢。”
“殿下,都是下官愚钝,不懂得殿下的用心良苦。”章临见萧璃全无任何怪罪之色,心中更加感动愧疚,一个激动,脱口而出:“殿下,臣愿意永远为您写诗作文!”
萧璃无语,只觉得哪怕三个杨恭俭加一起都没章临这么让她觉得头疼。
她无奈摇摇头,拒绝道:“本宫想要人写诗文,自然会叫你们裴大人来给我写,你呀,还轮不到。”
章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而这时,萧璃抬手示意酒流将章临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荆棘拿掉,一边蹲下,视线正好与跪着的章临齐平。
萧璃直视着章临的双目,认真地说:“我知章卿诗文华美,但本宫对你的期许,却远不止于诗文。”
章临愣愣地看着萧璃的眼眸,整个人仿佛都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
“本宫知道,你心系江南,有鸿鹄之志。初见你时,便知你胸有沟壑。你可愿投身于江南,让那里的漕运四通八达,让那里的百姓再无水患之扰?”
“此非一朝一夕之功,可一旦功成,却是千秋伟业。”
“章临,你可愿,以此为志,一往无前?”
章临觉得,自己仿佛被一丛巨浪,带到了九天之上,整个人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了该怎么呼吸。
而下一瞬,章临一下子朝萧璃扑了过去,抱住萧璃的腿,痛哭流涕地道:“呜呜呜,臣愿意!臣定倾毕生之力,成殿下所愿!百折不回,九死不悔!”
萧璃低头看着扑在自己脚边,鼻涕眼泪抹了她一衣摆的章临,哭笑不得。
“倒也不用‘九死’那么艰难……”萧璃无奈道,但是到底没有一脚把他踢开。
*
紫宸殿中,萧璃跟裴晏一同过着近期的折子,选出最为要紧的几件,打算在年关之前处理好。才把折子择好,萧璃尚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见裴晏又递上一本奏折来。
“还有?为何不是中书省上呈?”萧璃疑惑地接过奏折,打开,然后僵住。
裴晏跪坐在萧璃为自己特设的书案后,紧紧瞧着萧璃的神色,见到萧璃顿住,这才悠悠然开口,道:“臣听闻,殿下若想要诗文,会要臣来写。”
萧璃看着奏折里的五言,七言,杂言甚至还有骈文,一时无语。
“臣已许久未作诗,略有生疏。如今随意写几首,殿下且看看,可还算当世第一?”
小时候还只说自己是长安第一,现在就当世第一了,果然人都是越长大越不要脸皮,萧璃看着这一首首瞧着文风清正,实际越看越不对味儿的诗文,耳朵开始逐渐发红。
“啪——”得一声,萧璃猛地合上奏折,强作镇定地说:“这个嘛,说起来,文无第一……”
裴晏的嘴角抿起。
萧璃瞧见裴晏的神色,话在嘴里就直接拐了一个弯,道:“但是裴卿所写的诗文,定然是最好的。”
裴晏的嘴角渐渐扬起。
“殿下。”这时,诗舞走了进来,禀报:“刑部尚书王放大人和大理寺卿郑明大人到了。”
萧璃愣了愣,正了脸色,道:“宣。”
*
天牢最深处的牢房中
“这……这是……”郑明在看到牢房中所关押的人后,震惊地后退一步。
萧璃点点头,然后转身,带着郑明与王放两个人走出了天牢。
一直到天牢外的阳光晒到两人身上,他们才回过神来,问道:“公主殿下,这是怎么回事?萧杰……不是已经因谋害陛下而被处死了吗?”
萧杰罪大恶极,按律当斩,是绝无任何转圜的余地的。
“他会死,但不是现在。”萧璃对两人道:“二位都是精于刑律之人,应当知道,萧杰这样的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难道殿下……”郑明隐隐猜到了萧璃所想。
“我想让二位继续审问他,了解他。都说人之初,性本善,缘何他会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即便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杀人时也尽量一刀毙命。萧杰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苦,连战场都未上过,为何却会行如此暴虐残忍之举?”
“我想让两位卿家将审问所得记录归案,如此,今后再遇到此类犯人,也可早日将其捉拿,以免更多人枉死。”
郑明与王放对视一眼,然后齐齐俯首行礼,道:“是,公主殿下。”
*
荣景十四年,春闱。
开天辟地头一遭,尚书省的大门口,走进了一个女考生。这女子年轻貌美,然而面色端肃,视来自四面八方的窥视于无物,脊背挺直,却又身姿风雅,轻盈翩然地走进尚书省,参加春试。
下城赌坊纷纷开盘,赌这杨御史之女,长乐公主的挚友究竟能否榜上有名,入朝为官。看盘口,押她不中的人居多,大家倒是都不太担心舞弊,因为这事儿实在太过万众瞩目,公主殿下早早避嫌,杨御史也不管不问。文官们虽然不想让杨蓁入朝,倒也不至于下作到使手段让她落选。毕竟大家都因为公主殿下的阴阳怪气而心中憋了口气,想要堂堂正正地证明正经学子绝对要强过这个心比天高的杨蓁。
但这还不是长安人议论最多的。如今被最多人暗中议论的,是陛下的身子。陛下自从被萧杰下毒,虽得到救治,但那之后身子骨便一直不好,所以这半年多来,一直都是公主殿下掌政。自开春以来,便时常见到不当值的太医也被匆匆叫往大明宫会诊。大家猜测着,陛下的身子,怕是差不多到时候了……
现存的皇子里面,萧烈在北境风光快活,一点儿回来的意思都没有;萧杰犯上作乱,已被处死;萧然只通书画,过完了年,竟然留书出走了,说是要用双脚丈量大周秀丽河山,画遍大周景致!
大家捉摸着,若是陛下殡天,那他们大周,可就要开天辟地头一遭,出一个女皇帝了。
而同一时间,南诏王庭
“北狄使臣,见过南诏王殿下。”一个风尘仆仆,做周人打扮的人,行着标准的北狄礼数,向令羽行礼问安。
令羽一身玄色衮服,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垂首看着跪在下方的人,开口问道:“你乔装前来我南诏,所为何事?”
“回殿下。”行礼过后,北狄使者抬起头来,说道:“我们大王,是想与殿下共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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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省内,此次春闱的考官们正为第一第二的归属而争执不休,从日出吵到了日暮,一直到公主殿下派了第三波人来催促,这才勉强达成一致。
终于吵出了结果,也是时候将贡士的名单上报。几位考官互相看看,然后开始一起拆弥封。这第一名,唔,河东道的举子,才名远播,确实是本届考生中的热门,据说赌场押他成为会元的人最多,这样看来,倒也是名副其实。
拆了第一名,考官们又忙不迭去拆第二名。毕竟在好几位考官心中,这位才应该是第一,不过就是因为文风不够华丽,不得主考官青眼,这才排在了第二。大家心中都好奇,这第二名究竟是哪里的学子。
然而,在拆开弥封的一瞬间,尚书省立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只见那籍贯姓名一栏所写的,赫然就是,长安,杨蓁。
在房间内伺候的下人踮着脚,瞄到了那个让所有人沉默的名字,自顾自在角落里摇头叹气。这下子,不知道赌坊里又有多少人要血本无归了。
所以说,赌狗不得好死,此话诚不欺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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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
“共谋……大事?”令羽缓慢地重复着。
“大周将我北狄王储残忍杀害,斩首示众,此血仇不报,誓不为人。我们大王已然决定出兵北境,为我们大王子报仇。”北狄使者说道:“殿下何不也趁此时机起兵,与我北狄两相配合,到时候我们南北夹击,自然能打得大周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大王可以报丧子之仇,南诏王殿下也可以拿回被大周夺去的云岭七州,一偿先南诏王夙愿!”
北狄使者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只是王座上的令羽却仿佛没有感受到这份豪情。他的目光注视着远方,像是想到了什么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也像是想到了一个很久,很久都没再见过的人。
——令绝云,你这是看不起我——
——待到他日相见,再叙前缘——
片刻之后,令羽回过神来,神色平静地对北狄使臣说:“起兵出征乃是大事,本王需要好好思量。”说完,便让人将使臣带了下去。北狄使臣还想再劝,可令羽全没给他这个机会,再抬头时,令羽已经离开王座,离开大殿了。
“高九!”王庭花园中,令羽喊道。
“殿下!”高九突然出现,单膝跪地,等待着命令。
“速去长安,通知阿璃北狄的谋划。”令羽沉声说道。
高九脸上全无意外之色,他点头领命,下一瞬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转瞬间,花园中又只剩下令羽一人。他举步,走上了一处小山丘,望着都城以北的方向,喃喃道:“阿璃,一直以来,你可安好?”
想着这一年来所听到的种种,令羽闭上双眼。
若你当真登基为帝,那此生,怕是再不得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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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九这一路北上,不舍昼夜,才出了剑南道,进了山南道,就听说了北境告急的消息。那北狄大王倒也不傻,防备着令羽这边告密,是一切准备妥当了才派遣使者前来游说。能说得动自然最好,说不动,他那边也照打不误。
连身在山南道的高九都得到了消息,长安城更是早已沸沸扬扬。
“所以说,殿下当初为何要在年关将翰雷斩首示众,多有伤天和!”绣玉楼中,有一文弱学子放下酒杯,大声议论着。
“某也赞同。”另一学子道:“虽说北狄王不承认私购兵器一事,也不肯将其归还,但到底两方未撕破脸皮,还有得谈啊。和谈和谈,重点在于谈,怎能一言不合,直接将人家儿子斩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