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米薇和陈小姨总是因为一点小事争吵, 她们两个人甚至大打出手过,这是邻里皆亲眼所见过的,曾经还有邻居担心发生什么大事前来劝架。
就在昨天,梁米薇离开小岛出门玩,陈小姨和梁米薇的母亲发生争执,梁米薇的母亲毕竟是精神有点问题, 陈小姨措辞不善, 梁米薇的母亲可能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同时因为精神有什么疾病, 夜间突发意外。
梁米薇从外面回来在得知自己母亲不见之后, 寻母无果的她一怒之下找陈小姨理论, 据当时邻居交代, 他们的确在那个时间段听到了非常激烈的争吵声。
之后,对陈小姨平日里暴行忍无可忍的梁米薇用甲胺磷兑入陈小姨的水壶中, 导致陈小姨饮水后死亡。
眼见自己的婆婆死亡, 梁米薇知道事情已经无法隐瞒, 这个家庭即将破裂, 于是开始策划这桩灭门案。
之后她和丈夫又发生了摩擦,心生绝望的她就在晚饭期间, 邀请丈夫共饮了含有甲胺磷的烈酒,之后两人均毒发身亡。
甲胺磷是农药的一种, 少剂量即可让人毙命,现如今国家已经禁止使用,但是在一些偏远地区, 仍然能买到这种农药。
陈小姨常年养花还开多肉店,店铺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农药,就有非常少量的该农药。
通过走访警察知道:陈小姨这个人自从丧夫之后脾气一直不好,对外人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脑袋里只有她那个宝贝儿子,本来就有点不招人待见。
而梁米薇,自幼家庭不幸,又有先天缺陷,以前的时候天天被婆婆欺负践踏,怀了孩子期间也被婆婆蹂躏虐待,如今没了孩子还即将继承千万家产,顿时变了个人似的,小人得志耀武扬威,曾经对婆婆的记恨因为自己母亲的挨打走失而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从而酿成了昨晚的悲剧。
案件的推理虽然作为一个故事完全合格,但是从案件的逻辑上还有些欠缺,具体下一步的尸检和调查,得离开小岛去市公安局做进一步检查和报告。
可是,其实案件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周围人的心目中,这件事已经以“一个刁蛮婆婆和小人得志的媳妇以及无故遭殃的丈夫和岳母”为结局收场了。
邻里们很快就开始谣传陈小姨平时的品行有多么恶劣、多么顽固、多么歹毒……甚至还有人说她在她的多肉花店里用桃美人冒充桃蛋卖给不懂多肉的游客,用普通的生石花冒充灯泡等贵货,本来就是个奸商刁民;
邻里们还在谣传梁米薇是个多么扭曲、多么丑陋、多么自以为是的小人,一边圣母一般感叹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边又一口一个“残疾人”地称呼着梁米薇,甚至还有人拿梁米薇追星的事情出来谣传梁米薇作风不检点;
倒是察登科,邻里的大娘们惋惜着:名校毕业、那么英俊、那么有礼貌的好男人,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婆婆和媳妇……但也有人说了,就是因为察登科太优秀,老天对人是公平的,所以就要收了他!这种人是命不长的!
听到他们的话,陈月洲其实心里不是很舒服。
陈小姨的确脾气不好,对梁米薇也一般般,可是并没有古装剧里面的恶毒那一说,更知道不能欺负孕妇,所以一开始梁米薇猖狂的时候,陈小姨顶多是摔了碗气得抱头痛哭。
至于店里有没有把桃美人当桃蛋卖……他陈某人不认识多肉,分不清什么是桃美人、什么是桃蛋、什么是生石花。
但他知道,从他来这座岛上,陈小姨的店铺压根就没卖出去一株多肉。
陈小姨平时开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家店里有什么花,就认识几株特别贵的品种,其他的纯粹就是开着玩的,她又不需要靠开花店养家糊口。
可是,偏偏那些人传谣言的时候非要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无非就是知道已死之人不会开口,趁机哄抬话题热度,落井下石罢了。
还有梁米薇,这个女人的确是嘴贱、心眼小、爱嫉妒、没见识、文化低……缺点她一抓一大把,但是她并不是个会去冒犯某些不可逾越的界限的人。
这个界限不光是法律制度,还包括道德、社会氛围等束缚力度相当高的界限。
梁米薇比他陈某人还要遵守“规则”。
非要规划阵营,梁米薇应该是在“混乱善良”这个层面里,一句话概括就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这也是生活中大多数人其实真正所在的阵营。
她只是将人性深处最丑陋的那一面,不太擅长隐藏、也不太想隐藏地表现在了生活中,理所当然地用负面情绪做为性格活着罢了。
如今站在这里对已经死去的人说三道四的人,又和她有多大区别。
至于察登科,之所以评价会比前面两个人好那么一点点,一来是因为他平时不怎么白天回家,邻居对他的了解太少,也说不了什么;二来,是因为他自己给自己的人设的关系。
在这场家庭关系中,其实造成梁米薇和陈小姨天天争吵的始作俑者是察登科,对两个女人都应该抱有愧疚的人是察登科,可是偏偏人家就会藏着掖着,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完美的人。
于是,好人他全做了,坏人媳妇和自己亲妈都当了。
但是,死后的他,终究也逃不过他人的嫉妒,被扣上了“天罚”的帽子。
大家只是在平淡又没有激情甚至还有点不开心的生活中,看到别人比自己还要不开心时,拿着别人的不开心当做笑话、把别人的优点摔在地上用脚踩着,顿时觉得自己还是挺开心的而已。
事情结束后,警察吩咐陈月洲,在出结果之前他可以离开小岛,但不能离开规定区域内,要随叫随到。
察登科的死亡很快就传到了梁帆的耳朵里,当天下午,他就和端琰一起坐飞机赶过来,让端琰去照顾吓得魂飞魄散的陈月洲,自己去和警察套近乎。
梁月茶庄算是附近几座旅游城市的口碑企业,得知梁帆的身份,警察倒也热情,允许陈月洲小范围活动,但并没有给梁帆坦露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之后的每一天,陈月洲都坐在宾馆的房间床上,抱着膝盖,一直在想当天发生的事。
他总觉得事情蹊跷。
世界上每天在发生无数事件,无论是看起来拼凑不成一个完整故事的事件还是一个拼凑起来恰好就是完整事件的故事,都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这个故事,太完整了,在大众眼里仿佛太理所应当了,所以反而让人膈应。
对于从来没有深入过这个家庭了解的旁人而言,可能梁米薇和陈小姨就是个莽夫,哪天打着打着突然挥刀砍人是个正常现象,可是自己是接触过梁米薇的,梁米薇不是这么个人啊?
她是那种小坏事能干一箩筐,遇到大坏事瞬间就怂了的类型,她怎么可能杀人啊?她可能连拿起刀的勇气都没有!
当然,凡事不是绝对的,非要说的话,也可以说是她因为父母的事情第一次发了狂,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所以,这些内容陈月洲并没有给警察交代。
而且,导致陈小姨毒发身亡的那个水壶还有导致察登科和梁米薇身亡的那瓶酒,其实全都是自己拿过去的。
虽然下毒的人是梁米薇,但如果赖在自己身上,说是自己毒死了这一家子,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当时在场自己的嫌疑最大,整个家的所有人都死光了,就自己一个人活着,多说几句和旁人不一样的话,很容易显得自己很突出。
所以,自己还是少说话,事后警察怎么调查,就是警察们的事了……
在酒店的数天时间里,陈月洲每天吃了就睡,睡醒就吃,不吃饭又睡不着的时候就一直抱着腿坐在墙角一言不发,心底空荡荡的,总觉得有些落寞。
其实和察登科在一起的日子,他也并不是毫无感觉的。
他知道察登科对他抱有别的心思,他当然也是,可是这种有个哥哥的感觉真得很棒。
他忽然就明白《缘之空》为什么那么受欢迎了。
内心深处缺乏安全感的人,总是想要和陪伴自己的人更亲近,让两个人的关系更加独一无二。
相比普通情侣那种一旦分开就天各一方毫无关系的羁绊,三代以外亲属这种无论如何都还能有这一层关系的感觉总让他觉得亲密了许多。
所以,陈月洲偶尔会觉得,相比和端琰在一起的感觉,反倒是和察登科在一起的感觉更有安全感一些……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陈月洲变得越发消极。
每天端琰都会定时来给他送饭、安慰他、抱抱他,但是,麻木的陈月洲都始终无动于衷。
“怎么,想他?”某天,端琰坐在床边,伸手梳着陈月洲的头发,轻声问。
“对我很好的哥哥死了,我不伤心很奇怪吧……”陈月洲呆呆地道。
“而且……”他戳着墙皮,“四个人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知道是他们的家庭纠纷,可是这也太……”
陈月洲将头埋在膝盖里:“感觉内心怪怪的……万一警察怀疑是我杀人怎么办……虽然警察没有怀疑我……可是我总觉得这个案件怪怪的……让我心里很难受……”
“害怕吗?”端琰忽然问。
“害怕倒不至于……就是不舒服……觉得怪异……”陈月洲轻轻地摇着头。
“你得学会害怕。”端琰看着他,安静道。
陈月洲:“……”
他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向端琰,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端琰向他靠近了些,修长的双臂将他圈在怀中,低头轻声问他:“陈月洲,你知道什么叫‘标签效应’?”
陈月洲想了想,以前好像听什么课学过一点,便回答:“知道。”
标签效应,指的是当一个人被贴上一个形容词之类的标签时,这个人就会作出自我印象管理,让自己的言行举止和所贴的标签内容相一致。
端琰权当陈月洲不理解,继续道:“我还在国外念书的时候,你知道我待的那个国家很喜欢搞去性别化、去标签化,我们老师曾问我们,当一个群体的人被贴上这样的标签,若干年后,会发生什么?”
陈月洲没说话,这会儿他不想思考,只想听端琰直接把答案给他。
端琰替他答:“这个群体中大部分人,会随着标签的方向转移,最终变成标签所形容人的。”
端琰抚摸着陈月洲的头发:“老师这么说的目的其实一开始是让我们明白‘社会性别’和‘生理性别’的区别,因为标签效应所带来的效果,就会让一个人形成可能和‘生理性别’背道而驰的新的‘社会性别’。”
陈月洲露出有些意义不明的表情。
他知道“社会性别”和“生理性别”这两种东西,他以前好像在什么公开课或者其他课上学过,只是觉得不感兴趣,所以听得不是很仔细,只模模糊糊记得个框架罢了。
社会性别,主要是指人类自身所在的生存环境对其性别的认定。
这其中包括家人、朋友、同事、社交群体、社会机构、公共设施、民族风俗和法律法规、当代道德伦理观念的认定,是生物的基本的社会属性。
社会性别的产生,是以上所有环境所构成的文化意识对人作用的产物,它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会随着大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
很多人探讨男女的区别时,讨论的往往并非生理性别的区别,而是社会性别的区别。
社会性别和真实的生理性别,其实往往存在很大的差异。
虽然这是个唯物主义的世界,但是却是由意识统治一个人的自我认知。
于是,意识经常导致人们做出和生理相悖的行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陈月洲有些头疼。
不知道端琰为什么忽然扯这些,但是他并不是很想听。
这种东西和他当下烦躁的事情没什么关系,而且他也明白这些内容之间的关系。
他懂这些道理,就好比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女人,女人们在社会给她们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后,她们的认知就会随着标签而转移,最终形成了新的社会性别。
原本能通过情绪好好控制处理的事,因为标签说‘女人的天性就是任性’,她顿时就不想好好处理了,反正胡搅蛮缠反正也能有办法解决,那我就胡搅蛮缠……多简单啊?
一个在奋斗觉得有点累的女人,本来拼一把还能上去,因为标签说‘女人工作上不行,还是更适合家庭’,于是她立刻就乐呵呵回归家庭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为什么我不回家……这多简单啊?”
同理,这世界上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比如越发胡搅蛮缠的老年人、越发任性的孩子、越发强词夺理的上司……反正能用到的地方多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