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
“我想知道U盘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你听说过盗火者吗?”
“那是他们给我们的名字——这本来是个无名组织, FBI、CIA、KGB, 是他们为了称呼方便,给我们选了普罗米修斯这个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说, 是他们赋予了我们存在的目标。一开始, 我们聚在一起只是因为有共同的兴趣,在我们随意地做了一些事儿以后,情报机关开始这么称呼我们,反倒给我们带来了使命感, 是不是挺讽刺的, 他们一手铸造了他们最大的敌人。”
“从诞生的那天起, 黑客就是信息自由的信徒, 我们想要改变世界, 我们的确改变了世界,这就是普罗米修斯的信条。我们发明了互联网,我们发明了智能手机操作系统, 发明了网银和比特币,未来是互联网与人工智能的年代, 也是工程师的年代,普罗米修斯想要做的就是帮助社会尽快过度到下一种文明形态。”
“什么形态?”
“至少不是财团和政客高高在上,吸取社会脂膏的形态。”安杰罗语气安详地说,“互联网深处什么都有,只要你挖得够深,就能看到许多当权者不希望你接触的材料。这世上有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面对这个现实——我们的和平与富足是建立在无数战乱与血腥、贫穷之上的,我们穿戴血钻, 使用钶钽铁矿做的苹果手机,你用的每部手机里都有非洲奴隶的血汗,刚果人把自己的小孩卖给矿主,这些孩子从五岁开始工作,接触高污染矿泥。他们的平均寿命不会超过三十岁,他们的孩子也是矿主的奴隶。智能手机让非洲更混乱——钽矿的热销引发了邻国的妒忌心,刚果和卢旺达之间因此摩擦频频。乌干达的游击队也不会袖手旁观,在过去的两年里,该地区的种族屠杀事件比五年以前翻了三倍。”
“这样的事发生在非洲、印度、东南亚的血汗工厂,当然还有迪拜和阿布扎比,迪拜塔下埋的全是奴隶的累累尸骨,他们用高薪把孟加拉和菲律宾的贫穷农民骗到迪拜,没收他们的护照,语言不通,工人只能在蜗居中日复一日的劳作,欠着永远还不完的巨债,从没有余钱寄回家乡去。他们经常因为热射病死去,迪拜有专门的乱葬岗抛弃他们的尸骨。各国使馆对此保持沉默,而那些在朱美拉海滩上晒太阳的白种人,他们也并不真对这些事感兴趣——事实是,大部分人都不对这些事感兴趣,这些新闻即使经过筛选,也都曾短暂地在主流媒体露面。但iPhone还是一样热销,你照样接受军火血钱赞助出来的总统治理。这是个完善的利益链条,军火商乐见非洲战乱,他们的产能可以释放,而这些富饶的土地一旦稳定强大起来,又怎么会继续贱卖资源?”
“你与我,我们都非常幸运,我们出生在安定的国家,接受良好的教育,使我们得以思考这一切。这些被吸出的财富去了哪里?是谁创造了大部分财富,却无法获取应有的报酬,谁通过正确的职业选择,即使愚蠢如猪,也能肥得满嘴流油?”安杰罗比了比她和傅展,“这种社会秩序,对普罗米修斯而言是荒谬的,我们想要为工程师获取他们应得的一切,这是个网络无所不能的年代,我们接受不了这样的世界,所以我们要改变它。”
“但这是很危险的,颠覆原有的利益,一定会遭到既得利益者强烈的反扑。”傅展慢吞吞地说。
“这也会很漫长。”安杰罗主动补充,“甚至可能在近一个世纪内都不会看到结果,任何一种新秩序取代旧秩序,都要花两三个世代的时间。乐观地想,摩尔定律会让一切变得越来越快,但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也许普罗米修斯的所有成员都无法活着看到这一天。”
他露出纯真平静的微笑,“但我们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你的意思是你们已经意识到了对手有枪——有核武器,而你们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宅男?”
“如果你是说肉身被消灭的风险,的确是的。”安杰罗柔声说,“James牺牲了,当时你们在场,他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餐桌陷入一片宁静,傅展和李竺都没有说话:James和他的同伴也许技巧不够娴熟,但他们的确都挺到了最后。
“U盘里装的就是普罗米修斯的尝试,它也许能扭转地球的命运——这并非是我们虚言诓骗。有句话说,任何一个公司距离倒闭都只有六个月的时间,这个道理可以套用到人类社会——任何时候,我们距离核战争也许都只有六个月的时间。”安杰罗说,“而且这并非是个固定的数值,这个临界值一直随世界局势的变化而剧烈地变动,最短的时间也许只有两分钟——这是有历史记载的,倘若那时苏联指挥官下达了发射命令,人类文明就会因此毁灭,地球进入核冬天。这样的危机在冷战期间并非只发生过一次。”
“最近这段时间,世界局势正在不断紧张化,危险值越来越高,这份资料,还有后续对它的使用,也许能让我们避免它继续恶化,也对我们的理想有很大的帮助。——只会帮助我们迈出一小步,但对于我们的目标而言,每一步都是极大的成功。”
“这是我们能告诉你的全部了,这份资料不是武器设计图——没那么庸俗,其实这些东西我们有一打,任何人都知道制造武器最难的是获取原材料,还有找到精度有那么高的工厂。这是一份非常珍贵又特别的资料,它能改变全地球的命运,普罗米修斯将它视为改变游戏的第一步,它对我们非常重要。”
“重要到你们要找两个素昧平生的打手来送?”
“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步,如果想等到各方面都尽善尽美再动手,那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开始。”安杰罗笑着说,“互联网诞生的那天也没想到它能改变世界,不过是一群宅男说,让我们这么试一试——微软、苹果、谷歌、脸书、推特,这些所有改变世界的公司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
月亮没那么圆了,下弦月隐约在钟塔边露出一角,篷下的灯是更亮的光源,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广场上,喝着当地特产的红酒,没人注意角落里的这桌客人,以及分外沉默的气氛,两个中年白人隔着桌子交换着视线,似乎在寻找着安杰罗话中的破绽,但,他的这番言辞无懈可击。
“能问一下原因吗?”
“什么。”
“你是这组织的成员,拥有高超的技术,不踏入这滩浑水,你能活得很好,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
“因为我是蜘蛛侠的粉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安杰罗的回答一如既往地Geek,不过,他回答得很认真。“如果我对现状不满,那么,在尽力去改变它以前,我认为我没资格抱怨。”
……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再度陷入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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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佛罗伦萨.波波利花园
“是的,亲爱的,真是美极了,很期待看到真品……”
清晨七点半,乌菲齐美术馆楼下的长廊内已经有人开始排队,若是旺季,为了确保能第一批进入美术馆,早晨6点就会有人守在这里。赶早是明智的选择,一旦过了十点,不但入馆必须要排两三个小时,悬挂《春》与《维纳斯的诞生》这两幅名作的房间也得大排长龙。这里不像是大都会,奢侈得梵高都要两个房间来放,只要能踩着点,尽可以从容享受与毕加索、梵高、蒙德里安的独处,佛罗伦萨的博物馆什么时候都是人满为患。一桥之隔的皮蒂宫也许好一些,但也相当有限,这里的宫殿也许不如凡尔赛宫那么豪华,但许多展品都要趣致得多,画作的价值也未必输给凡尔赛宫。
波波利花园是想要休闲的游客最好的选择,这座台地式意大利庭院躺在皮蒂宫身后,一早上几乎都看不到什么人,仅有的游客就像是芝麻,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草地上——旅游团,尤其是中国旅游团并不爱来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世纪公园?还不如世纪公园大,没看头没看头。”
欧美人喜欢这里,不过他们时间不多,只能在草坪上稍稍坐一坐,皮蒂宫最热闹的是门口的大坡地,当地人喜欢在这里斜躺着晒太阳吃冰淇淋,7欧元的门票其实并不贵,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已是负担。波波利花园因此保持清静,尤其是早上,你大可在这放声大喊,在草坪上打滚、狂奔,找到当年美第奇家族的感觉,这里还有个优势,手机信号很好——老房子都这样,在欧洲,即使是大城市里,旅馆Wifi网速不高,LTE网络也是进屋就没,‘喂喂艹’时代远远还没结束。
“欧美人对园林的概念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喜欢把房子集中起来,然后几公顷的地围出来养草坪——当然还有修剪得很好的灌木,看惯了步移景换的中式园林会觉得匪夷所思,不过大部分人都没想过中世纪欧洲的物资有多匮乏,相较于修建青石步道,挖水池,一路建造亭台楼阁,草坪的维护成本更低,在中国,我们通常管这种形式叫猎场。”
李竺就打量着傅展可能是想在这里打个电话,毕竟他们住的酒店也是安杰罗安排,车子没问题,坐在里面的时候可以说些心底话,因为盗火者只起到居中介绍的作用,车子是他们自己挑的,很明显,车厂老板和盗火者也是素不相识,但房间就不一样了,安杰罗有充足的时间过来动点手脚,考虑到他们的反窃听仪器是从施密特那里拿的,他当然也知道该怎么避过仪器的耳目。
不过,坐下来已经十几分钟了,傅展还只是在欣赏景色,“通常情况下,我对这种欧式花园兴趣不大,不过波波利花园是个例外,虽然他不如凡尔赛的精致,不过这里的景色更无敌。”
他是对的,美第奇家族虽然占据这整座城市,但在财富量级上恐怕还是无法和法国王室比较,这花园的讲究无法和凡尔赛比,但胜在地势,整个皮蒂宫都建在小山坡上,这里是佛罗伦萨的制高点,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全景。隔远去看,那标志性的红砖穹顶与三彩贴面就像是个大玩具,周围起伏连绵的黄色住宅与天边浓绿色的原野连成一片,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坐在柔软的草坪上,静静地眺望着这幅水彩画,翡冷翠真像是被人用油彩画在地球上的。
“你相信安杰罗吗。”最终还是李竺打破了沉默,她没看傅展,假体服和化妆极大地掩盖了他的面部表情,不过她也用不着看,对傅展的情绪,她已隐隐有所感觉。昨晚到现在,他恐怕一直都没能下定决心,反常地烦躁与犹豫。“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是实话,但也仿佛是梦呓一般可笑。”傅展心不在焉地说,“倒不是说他们做不到,或者心不诚,不过这种政治诉求首先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大部分人都是善良、诚实的好市民,无法忍受人与人之间的剥削。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吸引到足够的支持者,开始真正登上舞台,试图去改变这世界。但这种人性本善的认识本身就带有极强的阶级色彩,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善不恶,只是极为自私。”
“你对人性好像没什么正面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