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荷花错,少年时(下)◎

【1936年, 上海】

司七那天没有等来金相绝。

她说过,她不要等了,让她等的人, 最后都没有回头。他没有让她等,但这一次, 不回头的人成了她。

等到天光大亮, 寂寥的街上人来人往,司七开始猜测她是被什么绊住了。他匆忙赶去她住的弄堂, 弄堂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他看到她安安静静地跟着一个男人坐上了后座。

他去追车, 但他是个瘸子, 他追不上。弄堂里的人看他像看疯子,他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 看着车轮卷起滚滚烟尘, 他转过头, 看人的目光像是一头发了疯的野狼, 他冲那个躲在她舅舅后面的女人喊:“她是你女儿!”

没有人回应他的质问。

司七回到了钟表店, 师父甚至不知道他打算跑, 只当他早晨有事旷工,罚了他些工钱。他没有再见过金相绝了, 刚进百乐门的舞女, 都是不能外出的, 里面有人教她们新世界的活法。

她不在的时候,司七好像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座荒山寺庙, 孤零零躺在杂草堆里, 没有人牵挂他, 他也不牵挂别人。最好的时候, 他曾想过搬出阁楼,租一套自己的房子,再将金相绝接过来,而如今,他连这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他在店里干得年岁愈久,师傅管他也没有以前那么严。有时候晚上下了工,他就一路走去静安寺,走到百乐门,在门口抽烟,待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是没有钱进去的,就只能在外面站着,一站就是大半夜。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她了。

她穿了条开到大腿的紫红色舞裙,裙面上用金线钉进鳞似的亮片,踩高跟鞋,头上歪戴一顶黑蕾丝纱的帽子。她化了很浓的妆,睫毛漆黑而长,隔着很远见她对客人眨眼睛,像两只黑色的蝴蝶。

她是送客人出来,客人们都穿着西装,或大腹便便,或风流倜傥。司七站在黑暗里看着她的笑容艳丽,心一点点沉下去。

但他还是每天都来。

偶尔能见到她出来送客,大部分时间见不到。见不到他的时候,司七就站在路边看那些去舞厅的人的派头,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男人们站在门外抽烟与寒暄的样子。他们抽烟的模样与工人不同,将衬衣袖口微微拉起,露出手腕上的表,手臂后侧抬起一些,两指在肩膀的高度举着。师父曾说人要有派头,他以前不懂,如今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派头。有时候会听到他们聊起百乐门里的人,闲话门里的规矩和八卦。间或又是哪个富豪开出高价想赎人,但百乐门并未松口——这任东家像个貔貅,手里培养的舞女只进不出,怕是得最头等的钱权背景,才有商量的余地。

沪上夏季多暴雨。

这天他在百乐门待到半夜,仍是没见金相绝的影子。夜雨已经下了一会儿了,他打着伞站在街角的暗处,想走,肩膀忽然从后面被人撞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个穿黑风衣的男人从他身边走过。

大夏天的,穿风衣做什么?

他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跟过去,继而看见他走向百乐门的门口。旋转门里有微光闪烁,一行人款款走出,簇拥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金相绝走在一侧,挽着另一个人的手臂,从司七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身形恰好与那穿风衣的男人交错。

大雨滂沱,门外停着接人的轿车。还不等那男人走到车前,司七眼神一紧,望见那黑风衣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金相绝隔在他与主客当中,枪管抬起来的瞬间,等不到那行人作反应,司七已经抬手夺枪。枪管歪斜,子弹“铛”的一声打到车窗上,玻璃爆裂一地。人群里几个作陪的女人都吓得尖叫起来。司七出现得突然,黑风衣里抬起一张错愕的脸,继而调转枪口对准他开了第二枪。

血化在雨里,又因为天太暗,看不清了。

***

子弹擦着肋骨过去,他又没死成。

如此想来,司七真是个命硬的人。冬天扔到桥底下,死不成。十一把椅子上摔下来,死不成。荒郊野庙里生重病,仍旧死不成。如今一颗子弹射进腹部,还是死不成。

死不成的司七躺在医院病房里,好药好仪器的招待。他一天里能醒一小会儿,问过护士,都和他说好好养着,有人拿钱给他续命。

等他稳定清醒之后,这个人终于来了。

和这个人比起来,那些在百乐门前抽烟的男人都失了派头。分明是同样的衣服,至多是做工与面料高档些,是差在哪呢?司七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出来了,这人虽然人过中年,但眼睛极亮,像是鹰隼,锐利又不失厚重。

旁边跟着的人叫他程先生,又转头拍了拍司七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挡枪,救到贵人了。

救什么贵人,他管别人做什么,他是怕那子弹不长眼,把金相绝伤了。但不论动机如何,他也的的确确是替程先生挨了一枪。。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司七挨一枪,至多也就是自己在病床上躺一躺。要是这位程先生挨了枪,那可是要掀起一场上海滩里钱权的动荡。

要什么?程先生的秘书问他,手里已经拿出一张空头支票,数字让他自己填。其实司七要多少都不过分,程先生不在乎钱,万万没想到,他抬起手,指了指那位秘书。

“我要像他一样,”司七说,“做一份在你身边的工作。”

程先生和程先生的秘书都愣了一愣。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秘书先反应过来。

司七说:“没读过大学。”

“懂英文么?”秘书又问,“数学怎么样?”

“不懂英文,”他继续说,“算数会一些,用算盘。”

“那你到底什么学历?”

“我没有读过书。”

他回答得太若无其事,秘书被噎得说不出话,反倒是程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他挥挥手,让秘书把支票收起来,弯腰拍了拍司七的肩膀。

枪伤还没好全,他拍他身子,震得绷带里面抽疼。司七面不改色地任他拍,终于等来了应允的话。

“送去学车吧,回来给我做司机,”程先生说,“你觉得呢?”

做司机……

司七低着头想了想,抬起头说:“我左脚是瘸的,我不知道瘸子能不能开车。”

那秘书的表情一下变得很紧张,忐忑地看了程先生一样。程先生鹰隼似的眼睛眯起来,看着司七的脸露出笑容。

“能开,我就能开。我的左脚,也是瘸的。”程先生说。

他甚至站起来给司七走了两步,没他瘸得厉害,但的确也是“地不平”。怪了,人家程先生,瘸着走路,也瘸得很有派头。

至于那张支票,他也没收回去。程先生说他的命很值钱,只给一个司机的职位,是看不起他的命。司七不想填就先空着,等他想要的时候,钱,别的,都行。

司徒七夏天吃枪子,秋天出院,冬天学会了开车。去程先生家里报道的那天,管家给了他置装费,让他去做了一身西装。司七去裁缝店量体裁衣,裁缝咬着软尺给他量,说他右腿比左腿长了三厘米。

“嗯,”司七说,“我左腿瘸的。”

他十三岁瘸的,左腿骨头早早断过又接上,再长的时候,明显没跟上右腿。

“这样,”裁缝老爷子给他建议,“你再在我这里置办一双皮鞋。我给你把左脚的鞋跟里面垫高三厘米,走路就稳当了。”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钱能解决这么多事,怪不得程先生瘸得不明显,他大概也是用钱把腿给补全了。

十八岁那年,司七做了程先生的司机,穿着西装皮鞋,衬衣袖口和手套雪白,狼尾还是照常扎着。管家教会他做司机的礼仪,每每下车,他要先一步绕到车身后,替程先生将车门打开。程先生若是要点烟,他便要提前一步掏出打火机。打火机也算在置装费里,法国进口的自动抬臂打火机,表层镀银,火轮锋利,把玩时有清脆的撞击声。

谁能想到半年前,他还在笨拙地在冬夜里擦亮火柴头呢?

1936年的百乐门,聚集的全是上流社会的人物。门内衣香鬓影,门外香车美人。司七只送程先生进门,他是没资格进的。但站得更近了,就能听见来往人的谈话,看见门口张贴的海报。

海报上的面孔他认得,名字却换了。百乐门里的金相绝不再叫金相绝,而被称作金红玫。他们说这是现在最当红的舞女,舞姿倒也说不上多么顶尖,但人真是生得漂亮,肤如凝脂,眼波流转,被看上一眼,人就失了魂。

又有人说,如今想看金相绝跳舞也不容易了,她东家可真会做生意,每周二晚上拍卖一件她的首饰,拍到的人能才能去二楼看她跳舞。那首饰都是寻常货色,拍卖的价格却水涨船高。

说的人津津有味,听的人笑容也暧昧起来。他问,这么高的价格,就是一支舞?只有一支舞?

“就是一支舞,只有一支舞,”说话那人灭了烟,意味深长,“她那东家可不是好东西。金红玫在百乐门正当红,你肖想的那个东西,他们要攥在手里,待价而沽,好在哪次拍卖里要个高价。”

两个人离开了,司七穿一身黑色西装冷脸站在门口,滑动着打火机的火轮,指间亮出一簇簇的火苗。

除了在百乐门前面等程先生,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车上。程先生生意繁忙,每天有许多人要拜访。他开着载着程先生穿过上海的大小街道,就像他少年时代奔跑在北平街头一样。时间久了,程先生开始信任他,在车上和人谈话时也不避讳他。他听他们说大宗交易和汇率,后面跟着都是天文数字。生意间偶尔也夹杂着对时局的闲谈,他听到程先生说,不知道战火什么时候烧过来,丢了东北是驻军不守,上海决不能不守而破。

大时代的烟尘落在身上,是山。但没落下来的时候,就是耳旁风。巨浪将至,小人物自求多福。

这天司七又把程先生送到了百乐门,正准备退回车里,程先生却回头向他招手。他说司七,今天是吕先生做东,要把场面弄热闹些,你也进来吧。他一怔,随即点点头,回身将车停到平日的位置,便摘下手套进场了。

都说人靠衣装,其实衣裳贵贱也看人。司七面料做工都选的次一档,但走进百乐门,灯光照得人影缭乱,只能看见一道瘦削挺拔的身形,竟然也有了别样的派头。程老板一行人坐在一起,他也找了边角的位置坐下。台上的歌女妖妖娆娆地唱,音歌靡靡,觥筹交错,都要叫人忘了百乐门外还有人在寒风里等一碗政府的施粥。

司七坐在沙发一侧,听见另两个也是边缘的人物说话。

“今天照旧见不到金红玫?”

“见不到。人家在三层的私厅,哪里是寻常客人能见到的。”

“程先生也算寻常客人?”

“你怎么知道人家没进过私厅?今天吕先生做东,起的并不是私局,不然还有你我进来的份儿?”

司七摸来桌面上的酒杯,喝了一口。

“话说回来,下周二,金红玫的首饰可又要拍卖了。听说这一次起价拍要这个数,东家不明说,可谁不知道,下周拍卖的,不只是那首饰。”

“手镯项链都拍过了,她这一次拍卖什么?”

“和往常一样,便宜货色,听说是枚荷花簪子。”

司七的手不动,酒水从唇边溢出来,洒在白色的衬衣领口,染出一抹微红。有陪同的舞女回头看见他,用手中的帕子来替他擦。他抬眼看过去,女人脸孔藏在浓艳的妆后面,也是一双黑蝴蝶一样的眼睛,头上戴着黑蕾丝纱。

那晚程先生他们玩到很晚,司七也一直在旁边等着。他是司机,向来是雇主忙到多晚,他就等到多晚。等到百乐门人烟散尽,他终于扶着程先生回车里,将他送回铜仁路的宅邸。夜色寂静,程先生在后座问起他腿是怎么瘸的,他说自己小时候在戏班子谋生,爬高摔瘸的。

程先生说:“我是被人打瘸的。”

他从小脑子清醒,如今也清醒,清醒的随从只承接雇主情绪的感慨,不会往更深处询问。轿车慢慢开回铜仁路程家的院子,顶层的主卧亮着灯,程先生家里人还在等他。停车后,他却没有按照管家教的第一时间去帮程先生开车门,而是灭了车灯,微微转回身子,问道:“程先生,那张支票,还作数么?”

程先生酒醒来些,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你要用钱了?多少?”

“还不知道,”司七说,“下周才会知道,我要拍金相……金红玫的首饰。”

程先生愣了一愣,随即大笑。司七知道自己出尔反尔,静静等着雇主的应允或拒绝。程先生把指间的烟抽完,看向车顶,吐出一个铅灰色的烟圈。

“你这不是要钱,是要女人,”程先生说,“可惜百乐门这任东家是个犟头,不是光用钱就能带出来的。不过见一面倒是不难,这样,你明日再送我去百乐门,我让他们把拍卖取消,你下周二去找她罢。”

这回程先生要下车了,司七去替他开车门,又将他送到门前。程先生回过头看着他,说:“司七,我从不欠人东西。下周二过去,你救我的这条命,就算清了。”

“明白的,”司七说,“我也从不欠人东西。”

***

拍卖是以程先生的名义取消的。尽管这让在金红玫身上花过钱的客人郁气,但相比之下,程先生更是得罪不起,坊间只是好奇,程先生行事稳重,不像能为女人一掷千金。

坊间没说错,一掷千金的是司七。他买车票剩下三个铜板的时候,就给她花三个铜板。做学徒省下一元的时候,就给她花一元。如今他承了别人的一条性命,就给她花了那一条性命的恩情。

不过金红玫并不知道他要来,她还当来的是程先生。除了安排司七进门的人,百乐门的其他人也是这么以为的。他们甚至给她准备了红盖头,预备让程先生掀起来图个新鲜吉利。总之百乐门的舞女也很难谈婚论嫁,这也是东家多年经营学来的一些把戏。

不过她没穿嫁衣,还是那条金线钉鳞的紫红色舞裙,安安静静坐在榻上,手心朝上交叠在一起。司七推开门看见这样的景象,沉默着走到她身边,坐下,然后将那荷花簪子放回她手心。

金红玫从盖头下面看到手,声音带笑:“程先生,您拍下了,就是您的了。”

“程先生,您怎么不说话?”

“程先生,这盖头是预备给您掀开的……”

红盖头被一点点拽下来,司七垂眼看着她,看着她的笑脸一点点变得僵硬,蝴蝶似的睫毛也不再闪动。她方才虚握的手一点点攥紧,荷花叶子嵌进掌心的肉里。她嘴唇慢慢地张开,像在庙里,在火车上,在阁楼里,一字一顿地喊:“司七……”

他脸上很干净,她进百乐门前,很少见他脸上这么干净。他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里面是贴身的黑色高领羊毛衫,肩形宽阔,袖口挽起来两折,手腕上有一块磕碎了表盘的手表,金红玫在程先生手上也见过那块手表。

她甚至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那天在百乐门前挨了一枪的人是司七。

他一笔带过了自己在她进了百乐门后的经历,连挨枪的事也说得很含糊,只说是血流得吓人,躺了两天就出院了,她也知道了今天要来的的确是他,是程老板在还他那颗枪子的人情。她问他是不是想怪自己那天没去,司七摇摇头,说:“你弟弟做过手术来问我你去了哪里,把那晚的事情和我说了。金相绝,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叫她金相绝,把她叫醒了。真奇怪,来的人要是程先生,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来的人成了司七,她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司七和她说完话,把手表和外套里的一些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和她说:“你睡吧,我走了。”

“司七!”她把他喊住了。

他顿住脚步。

“今夜过了,不给你也该给别人了,”她茫茫然,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倒是不在意那些东西,不过我……我怕疼。”

她有些怕疼,他应当会怕她疼。

他被她喊住,慢慢把身子转回来。她手里还攥着簪子,荷花下面坠着一片片叶子。她将手放在胸前,身子一动,叶子就跟着晃。司七低头看着那些荷花叶子,手慢慢抚上她领口的纽扣。

薄衫落到地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在庙里的那几天,他睡在神像下面,她睡在他身侧。夜里起了寒风,她侧身来找他。又想起在火车上的那两晚,她嫌车厢地板硬,也来找他。她怕冷怕硬就来找他,如今怕疼,也是来找他。

衣服褪下去,她腰上有道疤。司七用手掌覆在上面,她被冰得往后躲,又被他攥住。握方向盘的手掌握着腰,温热得像一块玉一样。

“怎么弄的?”他问。

“刚来的时候不会笑,”她说,“东家叫人打的。”

“谁打的?”

“门口那个穿青灰色布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