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你怎么一亲就生气啊”◎

虽然以前也有过线索找上门的经历, 但这次直接把玉珠送回手上还是超出了木子君的预料。她把珠子拣起来,在手腕上比了一下,发现这颗珠子保护得非常好, 毫无其他珠子受过岁月侵蚀的模样,雨后清晨天光昏暗, 它却仍泛着盈盈的玉光。

“咦?”戒裕看着她的手腕, “怎么在你手上啊?”

木子君抬起头。

他看看木子君手腕上的手链,又掏出手机打开相册, 简单一对比,就发出了“哦哦哦”的声音。

“你是金相绝女士的后人吧?”他问, “金女士今天不在吗?”

木子君和宋维蒲都是一愣。

秋雨, 清晨,异国, 一个香港来的小和尚, 手上拿着金红玫的照片, 似乎也很了解手链的事。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甚至买过店里的书, 却不知道金红玫已经去世了。更让人意外的是, 他是木子君来到墨尔本这么久,除了宋维蒲外第一个用“金相绝”称呼她的人。

疑点太多, 时间太早, 她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最后还是宋维蒲把话接过去, 回答他:“我是金女士的后人,她不是今天不在, 她……去年就已经去世了。”

戒裕眼睛瞪得大极了。

“去世了?”他语气诧异, “我看你们楼下就是她新开的书法——”

“那是我们开的, ”宋维蒲说, “只不过沿用了她书店的名字。你找她有事吗?”

戒裕看了他半晌,终于消化了这个现实。他鸭舌帽已经摘了,伸手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勺,自言自语起来:“去世了,怎么办,这怎么办,我该怎么和司先生说……”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木子君想问,但戒裕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摸着后脑勺在家里走了两圈,然后从僧衣里掏出手机。他在联系人的列表里划了划,抬头问木子君:“播国内电话要加拨什么吗?”

她之前往国内寄快递研究过这些事,立刻点点头,起身帮他输了串数字进去。戒裕伸着手指一戳一戳,在加拨的号码后面又填了串数字,然后拨通了这个号码。

木子君帮他打完数字还没离开,站在原地和他对视,试探着问:“司先生是那位义工?”

话筒漏音,她能听见“嘟嘟”的声音。戒裕朝她点头,木子君又提醒:“这儿和国内两小时时差,这时候他差不多该出门了……”

电话接通了。

话筒里传来一声苍老的“喂”,戒裕松了口气,木子君倒是打起精神。先前都是把事情问清楚才能找回珠子,如今珠子先到手里,她反倒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好奇。戒裕看她站得近,毫不避讳地把免提打开,仿佛这事本来就该她参与。

出家人说生死,措辞很委婉,木子君听他打了半天草稿才把真相告知。话筒对面明显陷入沉默,像是一时接受不了。

他好半天才艰难开口。

“去世了……”他慢慢说,或许本来是悲痛的,但太老了,悲痛也带了过尽千帆的平缓,“去世,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告诉他,谁来告诉他呢?

他在国内,金红玫在国内没有亲人朋友,去世的时候来的都是唐人街的旧相识。金红玫那张葬礼邀约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他为什么会觉得金红玫该告知他呢?

屋子里很沉默,蔓延着一场延迟的悲伤。澳大利亚与国内的时差是两小时,而金红玫的离世与这位司先生的时差竟有一年之久。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竟然是宋维蒲。

他走到戒裕身边,把电话接过去。对面传来了轻微的“嗒”声,木子君直觉是一滴眼泪落上话筒。宋维蒲就像在葬礼上安慰所有人一样,对这个迟到的老人尽了同样的责任。

“司先生,”他的声线如今有种静水流深的平和感,“我是金女士的后代,她收养了我。很遗憾当时没有告知您,您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吗?”

木子君想伸手碰碰他,他抬眼朝她摇了摇头。话筒那边又是一声很轻的“嗒”,而后是衣料的悉索。他像是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继而开口缓缓问:“她收养了你,她是你的……”

“是我外婆。”宋维蒲说。

“是你外婆,”老人的声音带了苦笑,“她这样的人还会养育孩子……那……那她……”

宋维蒲和木子君等着他的问题。

“她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我姓司,单名一个七字,我是她少年时的……”

他语气里带了酸涩:“好友。”

宋维蒲看样子是在努力回忆,不过很可惜。

“我外婆不大提起以前的事,”他说,“她……没有提起过您。”

他陷入沉默,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带了失落。

“那,她去世后,遗物里有没有什么与我有关的东西?”

宋维蒲试探着反问:“您指的是……”

“我送她的,我送过她一个荷花的簪子……”

木子君眼前蓦然闪过她第一次来家里时翻金红玫的首饰盒,的确是见过一枚荷花的簪子,便抢着说:“有的,她留着的。”

她忽然加入,司七那边的声音顿住。不过这个肯定的回答仿佛给了他很大振奋,他也顾不得询问木子君是谁了。

“她喜欢荷花的,她最喜欢荷花,”司七笑着回忆,“我们一起去买荷花,要盛开的,那样大一朵。她不要未开的,因为——”

“因为荷花采来的第一个清晨不开,就再也不会开了,”宋维蒲说,“是她说的。”

“对,对的,”司七欣喜若狂,“是卖荷花的人告诉我们的!”

他明明那么开心,可木子君却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悲伤与可怜。

“她最喜欢的饮料是苏打水,对么?”他问,“要加柠檬和冰块进去,解暑,上海的夏天太热了……”

他又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金红玫的偏好,有的宋维蒲知道,是准确的,也有的连宋维蒲都不知道。他们纵容着这个被忘记的老人对往事的回忆,直到话筒里又传来一声清晰的“嗒”。

他说笑着哭了。

宋维蒲等着他主动停下,宽慰道:“司先生,节哀。”

那“嗒”声变得密集,老人在无声地流泪。木子君本想追问他那枚珠子的来龙去脉,却因为他的眼泪迟迟无法开口。漫长的沉默后,他那边忽然将电话挂了。

……

人喜欢回忆往事,但对有些老人而言,回忆是残忍的。

年轻人的遗憾是可以挽回的,老人的遗憾则被岁月判了定局。一遍遍的重复会改写结局吗?尤其是当其中一位已经与世长辞。

她或许可以打过去追问,但不应该是现在。木子君把注意力转移到戒裕身上,发现他正呆呆地看着自己腕上的手链,神情同样充满了遗憾。

“你刚才说……”木子君意识到他也是知情人,“他是你们寺里的义工?”

戒裕目光不移开,看着她的手链点头。木子君低头看了看手心刚刚回来的这枚竹叶,心里也有太多疑惑。

她的珠子都留给了重要的人和物,司七想必也是一个重要的人吧,而且听电话里的意思,他们少年时代一定交情甚深。可金红玫为什么就像是……彻底忘了他呢?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这么老,”戒裕忽然叹了口气,对她解释道,“我很小就在寺里了。他那时候经营一家钟表店,周末来寺里做义工。后来有一天,他把钟表店卖掉了,彻底搬进了寺里。”

“他没有孩子,性格也很孤僻,不过对我还算好。有天他问我网上是不是能搜到国外的商铺,叫我帮他查一家华文书店,名字里有相绝两个字。”

“我查了,网上有些点评那里的记录和照片,他总是问我有没有新的评价。去年我看到你们新开了网店,也告诉了他,他就学着在你们店里买东西。”

木子君点点头。

“看到你们宣布要关门以后,他和我说,一定是店主年龄大了,就像他一样,经营不动了,就只能把铺子关掉。他从那天开始就很慌张,总是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现在还能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