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海,玫瑰号◎
【1944年, Lost at Sea】
如果给18岁的阮银姑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会跟着丈夫来到这片大洋彼岸的码头吗?她也说不好。
也不是多么特立独行的决定。他们那边,出海不是罕见的事情, 下南洋的人家家户户都有。银姑从小就听那些国家的名字——越南,泰国, 马来亚……澳大利亚是其中最遥远的。
穿过印度洋的海浪, 人们会抵达一个叫做西澳的地方。那里盛产珍珠,水性好的人顺着潮汐漂流, 再回船上的时候,就能倒出一筐一筐的珍珠贝。南洋的珍珠明亮如月光, 卖到市场上有难得的好价格。即便蚌肉里是空的, 将贝壳打磨出售,也能销往大洋内外做纽扣。
先人远渡重洋挖了金山银山, 张张侨批寄送回国兴建宗族庙宇。轮到他们这一辈, 珍珠就是海里的矿。
丈夫同她说, 她们抵达和谋生的码头叫做Lost at Sea, 译过来是“迷失在海中”的意思。阮银姑撇撇嘴, 心中觉得外国佬起名字触霉头, 与家乡万事要讨彩头的风俗不一样。
那年Lost at Sea多了不少船队,也多了不少善潜的欧亚面孔, 一些沿海而生的澳洲原住民被一道买来在深海里寻觅珍珠贝。阮银姑的丈夫在家乡就是水中好手, 来到西澳也快快打出名头。她站在码头上看过他们出海的样子, 一艘采珠船四个人,两个潜水员, 两个后勤官。她的丈夫穿一身黑色潜水服, 手里拎着入海时要带的头盔, 胯边悬挂两个空筐, 用来放从海底抓起的珍珠贝。
其实她也是会潜的,海边长大的孩子哪有不懂潜水的,无论男女。只是丈夫宽慰她,出海赚钱他一个人就够了,家中总要有个人,像是船有缆绳马有缰,上天的飞机也得有导航塔。
女人是缆绳是缰是导航塔,可阮银姑觉得自己也能做船做马做飞机。
不过那年丈夫身体健壮,说话声如洪钟,对她也是一等一的好。别的家乡女子见了都艳羡,阮银姑没什么好不满。
那一年阮银姑十八岁,早起的第一件事是去码头上卖蚵仔煎。来讨生活的家乡人爱吃,其他国家的人也会壮着胆子来凑热闹。她不怯场,勺子在油锅旁边嗑一嗑,“咣当咣当”,上下船的全都掉过脸来看,看这个小个子的亚洲女人在摊位间脚底生风地行走,她比她的丈夫更早声名远扬。
卖过早点后,就是回家打点他出海的行头。做他们这一行,是和大海抢东西,人在浪里,一个不谨慎就要殒命。丈夫做事太粗糙,她心细,一样样打点过去,才敢让他穿戴。再然后,擦擦洗洗,洗洗涮涮,把明日摆摊的材料拾掇干净,就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了。
有时候会下雨,也会起风。印度洋的风浪喜怒无常,每到此时,码头上的人便会停下手中的工作,为远去的船只祈祷。
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信仰,阮银姑看他们五花八门的手势,想起自己坐上那艘远洋船前,一行人在妈祖庙里虔诚跪拜的样子。她也想去为丈夫祈祷,可这座南半球的码头小镇没有妈祖庙,甚至连一尊可供跪拜的妈祖画像都没有。
好在丈夫的采珠船一直平安靠岸,从未出过差错。或许是海神娘娘怜他们远渡重洋,给了他们出发前的那次跪拜更久的庇佑。
阮银姑逐渐习惯了这座码头生活。来到这里的乡亲渐多,码头不远处有了华人的聚集地,勉强算是一条唐人街,他们也搬了过去。唐人街上有代书先生,替离家的游子们书写寄往故乡的信件,也在里面夹上汇款的单据。
印度洋的潮汐迎来送往,孕育出一座以珍珠为生的小镇,潜水捕捞的采珠人,运营采珠船队的老板,制作船和网的手工者,运送珍珠的司机,采购珍珠的商人……若是采金矿的人叫金山客,那他们该叫什么?珍珠客?
好,就叫珍珠客吧,这不是一个官方的称谓,仅在此处有效。
阮银姑20岁那年,码头上来了几个新人,口音各异。
她不懂,但她的丈夫好像被予以重任。那天他被人叫出去说了些话,再回来的时候,就用很严肃的口吻告诉阮银姑,昨天来的这些人是做大事的人,尤其那位姓空的先生,更是个要紧人物。现下空先生受了重伤,其他人把它送来这座遥远的南半球小镇养身体,明日就继续去做大事了。
空先生?哪有人姓空。阮银姑不懂,丈夫就露出一副他都懂得的表情。
“上一个身份死了,下一个身份还没被赋予,”他说,“过去和未来都是空的,自然就姓空了。”
阮银姑不懂丈夫怎么忽然说话变成了这幅故弄玄虚的口吻,还文绉绉的——这还是她那个只懂捞珍珠贝的粗人丈夫吗?他可是连家书都要花钱找唐人街上的代书先生写的。
总之,这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空先生就在他家里住下了。阮银姑有一个优点,就是不懂的事她从不多嘴问。反正多伟大的人,走进家门都是一床三餐,她在桌上添一副碗筷,空先生就拖着身体来吃些。一个大男人,吃饭那么少,也不说顺不顺口。银姑欣赏男人话少,不像他丈夫,每每不合胃口便牢骚满腹。
夏天的时候,空先生的身体养好了,但仍没有消息来叫他离开。他不焦躁,似乎已经习惯了等待。银姑看到他开始和丈夫出海,回家的时候听到丈夫夸赞,空先生水性好,车技好,遇到码头上欺辱老人的地痞,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
他捞珍珠贝只为打发时间,一筐一筐,数量全算在阮银姑的丈夫身上。珍珠贝按件付费,船长结算了更多薪水。阮银姑本来对空先生吃住在家有些算计,见到这样,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空先生如此低调,但无奈人样貌的俊俏就如同柳絮,风一吹,就飘到哪里都知晓。码头上有人来问阮银姑,那个住在他家里的男人什么来头,姓甚名谁,有……有妻眷否?
阮银姑当即虚与委蛇,说是丈夫的远方表亲,收到侨批后也为珍珠动心,漂洋过海来捞金,家中已有贤妻,三个孩子堂中跑。
空先生莫名其妙就有了家眷,听闻之后,阮银姑第一次见到他在餐桌上笑。笑够了,他说:“若是真能像阮姑娘说的这样,倒是好了。可惜我这样的人,是永远不能有家眷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有家眷呢?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她丈夫走的便是这条路,为什么空先生不行呢?
阮银姑不明白,但她仍然秉承着她的优点,不懂,也不多嘴问。
暮年的阮银姑回忆起来,空先生所在的那个夏日似乎格外漫长。大约是被闲置了太久,他也开始自己出去找事情做。阮银姑知道他买了一辆坏了的汽车,又自己将车修好,闲来无事,便顺着公路一直开,开到海岸线的尽头,开到悬崖之下,几乎要开进印度洋翻涌的巨浪之中。
他终于开始留下一些珍珠,卖掉后不养自己,养车。那辆车太过破旧,每每从家门口开走,阮银姑都会担忧他在半路报废。空先生给它换了排气,换了轮胎,换了车门,几乎换掉了整辆车,仍然无法阻止它发出散架的轰鸣。
果然,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那天很热,阮银姑去唐人街上买冰,行走间听得身后一辆车长按喇叭,按得十分不耐烦。她回过头,发现驾驶座上坐了个女人,明眸,黑发,五官艳丽。副驾驶是只狗,身形巨大,趴在车窗上喘气。车太宽,在狭窄的街道上艰难前行,摆摊的小贩纷纷让开,阮银姑也让开。
然后她从车侧看到了坐在后座一脸乖巧的空先生,和车后面用链条拴着的,空先生的那辆破旧老爷车。
穿过这条窄处就是出口,唐人街的尽头是修车铺。那带狗的女人已然不耐烦到极点,油门跟着刹车,后面的车被猛拽又来不及停下,“咣当”一声吻过去,将女人的保险杠也撞掉了。
可怜!空先生就卖了那么几颗珍珠,要修自己的车都不够,现在还要给那女人修车了。
空先生在女人间是个话题。当天下午,阮银姑就从别的女人那里听说了这位司机的名字,金红玫。她们说她也是运送珍珠的司机,悉尼来的,出钱的老板姓祝。
她往常都是即来即走,珍珠若是没取到还能过一夜,珍珠若是拿到手,便直接掉头回悉尼。这次倒好,车被撞得掉了保险杠又歪了排气,修车铺前面还排着其他司机的车,让金红玫等三天。
三天!
银姑那几日去唐人街,日日看到金红玫抱着手臂牵着狗,使唤空先生给她打点早饭,打点午饭,打点晚饭,打点宵夜。远洋轮渡都是定时定点,她三天后取车,路上时间紧,开船前夜才能赶回悉尼,怪不得对空先生一肚子火。
至于空先生?任劳任怨,予取予求,不是阮银姑亲眼所见他当时人不在车上,都要觉得他是故意把人家的车撞坏了的了。
那条街虽说也是唐人街,可比不上墨尔本,也比不上悉尼,只是码头里临时凑起来的草台班子,一道顺心意的菜都没得点,全是路边摊。取车的时间定在第三日晚上,金红玫要连夜开回悉尼。出发前的最后一顿饭,阮银姑实在看不下去,叫空先生把那金小姐请回家里,她点火烧菜,好好的招待致歉。
丈夫出海尚未回来,家里只有她,空先生,做客的金小姐,和她牵着的那只威风凛凛的狼狗。金红玫将它的牵绳拴在门上,它就脊背挺直原地坐下,两条前腿伸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内三个人,做好主人的哨兵和卫士。
阮银姑只会说闽南话,空先生则是什么语言都略通。金红玫能听懂在她意料之外,这是她在唐人街迎来送往打下的功底。三个人好好坐下来吃了顿饭,阮银姑问她那狗什么品种真是威风,她抬头一笑,一字一顿地教她念:“捷克狼犬。”
她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真好听,口音分明是软的,但吐字明亮又热烈,像是花骨朵在太阳底下一团一团的爆开。阮银姑细细地看她,穿了件双排扣的翻领长裙,平底鞋,浓密的黑发披在肩头,眉眼黑得像墨,嘴唇又是嫣红。肤如凝脂都不够夸,像是南洋珍珠,表层下面还有莹润的光。
金红玫也看她,夸她漂亮,像一个她认识的律师朋友。阮银姑红了脸推辞,说自己只是渔家女,怎么能和做律师的女人相比。
“我不喜欢论出身,我觉得什么人都是一样的,”金红玫说,“我因为日本人逃到这里前,也只是个上海的舞女。”
听到“日本人”三个字时,空先生一贯温和平静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那顿饭吃完,阮银姑送金小姐离开,见她牵着自己的狗,拿着那箱珍珠上车。奥斯汀汽车绝尘而去,身后是船只繁忙的码头与印度洋的浪。金银姑回过头,空先生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头低下去,似是在想事情。
“先生欸,魂丢了?”她打趣。
空先生这才慢慢抬起头,看着阮银姑,脸上露出一丝忧郁。
他来到Lost at Sea后,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是个心定如山的人。可这一刻,他的神情如此忧郁。
“银姑,”他说,“让你们和金小姐这样的人只能逃到海外讨生活,是我们的动作,太慢了。”
空先生永远戴着面具,这句话是他少见的心里话。但他住在阮银姑家里的那些日子,总归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心里话。
Lost at Sea太小了,没有华人报纸,也没有外来消息。它在南半球的无数码头中如此不起眼,不见大船靠港,只有小小的采珠船来去。偶尔过往的司机和商人会从外面带来报纸和消息,那么整个唐人街都要传递着阅读,识字的读完了品评一番,不识字的挤在旁边听。
阮银姑听到他们念那张悉尼华人私下出版的报纸——
“长夜难渡,黎明何时才会到来?南满铁路的炮声轰然炸响,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十三年,家国狼藉,流民四散。独在异乡为异客,谁不想回家呢?这是1944年的夏天,码头上的欧洲人四处奔走,都说德国人打了败仗,欧洲的战争要结束了。那故乡的炮火,还要多久才能止息呢?
仍然没有人来找空先生,或许最锋利的刀刃,就要用在最终决胜的时刻。
不过,这些叙事对阮银姑来说都过于庞大了。她当下面临的,是一件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
她怀孕了。
是喜事,尤其对他们这样的宗族而言。往家汇新一封侨批时,她和丈夫也将这个喜讯告诉了大洋彼岸的父母。代书先生在唐人街上替他们写字,闻言也搁下笔,抬手道一声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