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把爱物归原主◎

对岸便是灯火通明的悉尼南岸, 从悉尼港到歌剧院一带夜景堪绝,酒店面朝海岸的电梯和旁边一整面窗户也是透明的。

木子君回去的时候,祝双双已经不在了, 电梯旁只剩下宋维蒲。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宋维蒲也从靠着墙壁站起身, 侧身望向她。

“我不上去了, 她要见的是你,”他递给木子君一张房卡, “她住在顶楼,原来这家酒店也是汝秋地产名下的。”

这家酒店也是汝秋地产名下的。

木子君接过房卡, 眼前再度闪过地毯上的红玫瑰, 很难不把这些意向与金红玫联系到一起。

“她从哪里看到我的啊?”木子君忍不住问。

“她没有说,”宋维蒲摇摇头, “她葬礼的时候见过我, 刚开始也弄不清楚你的身份。”

“你和她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

“嗯。”

木子君松了口气。

见祝双双让她觉得紧张, 与见陈元罡与唐鸣鹤的感觉都不同。对金红玫而言, 陈元罡和唐鸣鹤都是小孩子, 他们承她恩情, 敬仰她,崇拜她, 怀念她。

而祝双双是什么人呢?

金红玫一度开过与叶汝秋共名的商铺, 后者最终却与祝双双白头偕老。若只是如此故事倒也罢了, 她又为什么,来参加了她的葬礼呢?

她把房卡攥进手心, 嵌乱掌心纹路。

电梯间里“叮咚”一声, 外置的灯光亮起, 透明玻璃降到与她同层。木子君后退一步进去, 站了没两秒,又忽然走出来,右手点着按键不让梯门关闭,眼神落在宋维蒲身上。

他偏了下头,反问:“怎么了?”

“你就在这儿等我吗?”木子君问。

“对啊。”

“不能和我一起吗?”

他反应过来她的紧张,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扶了她肩膀一下,扶得她站得更正。

“她大概是不希望我知道,才没有叫我,”宋维蒲说,“在葬礼那次没有说,这次也只想让你上去。木子君,我只是桥。”

他顿了顿,继续。

“你才是钥匙。”

他只是桥。

她才是钥匙。

她缓慢地咀嚼着这句话,又一次倒退进电梯。玻璃梯门闭合,她把房卡贴到楼层处,起步时有轻微的超重感。她回头张望,高楼身后便是海港,悉尼大桥架起灯火通明的两岸。

一瞬的失重感,是提示她电梯已经停下。木子君收回目光转回身子,玻璃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满头银发的祝双双穿一身旗袍——或许是保养得当,她的脸上除了细微的纹路,几乎是和照片里那个稚气的女孩子重合的。

木子君看她看得几乎忘了走出电梯。

她于她是彻底的陌生人,可是祝双双看她的眼神却很熟稔,熟稔到像是他乡逢故人。她往后退了一步,给木子君留出走出电梯的空间,开口说话,声音也细细的,是带着马来腔调的华语。

“不要拘谨,金小姐从来不会拘谨。”

“祝女士,可我不是金小姐。”木子君说。

祝双双眼神凝滞一瞬,而后松懈下来。

“当然,”她说,“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金小姐。”

她转身,木子君跟上,去处显然是尽头的总统套房。顶楼走廊更是一整层的落地窗,窗外视野绝佳,能清晰地看到横跨海港的整座大桥,拱桥之下,万吨巨轮鸣笛过港,桥的尽头是亮起灯火的悉尼歌剧院。

木子君加快脚步与她并肩,忍不住追问道:“祝女士,您叫我上来,是要和我说什么吗?”

她们刚刚走抵门前,祝双双闻言顿住脚步,回过头,将目光移向她。

她又一次用那种看故人的眼光在看她,或许这真的很难控制。

“是啊,说些以前的事。”她一边说,一边细细地打量她的面容。木子君没有躲闪她的目光,于是也看到她嘴唇再次张开,轻而笃定地继续说道——

“也把苑成竹的东西,物归原主。”

【1941年,墨尔本】

铁轨震动,火车进站,汽笛长鸣。

墨尔本中央火车站顶部的时钟发出悦耳的叮咚声,一辆自悉尼驶来的火车刚刚停靠。与这座城市居民闲散的气质不同,悉尼客们穿着严谨,带着帽子,步履匆匆。

忽然。

一片灰色褐色的男式大衣里,窜出一朵亮眼的粉。帽子,大衣,皮箱,全是粉的,连丝绒手套也是深色调的粉。是非常小气的搭配,但偏偏穿衣服的人年龄不大,长相也稚气未脱,看过去便只会觉得她骄矜活泼。

这位姑娘虽然个子不高,但走路的样子气势汹汹,一双杏眼又亮又圆,脸颊也鼓鼓的,整个人像团吹起气的粉毛线球。她单手拎着沉重皮箱,歪歪扭扭走到火车站外,东张西望地寻找熟人面孔。

熟人也到了,叼一根烟斗,正单手叉腰靠在栏杆上看火车站人来人往。粉色显眼,他很快注意到了来人,拿下烟斗,挥手道:“祝小姐!这里!”

招呼归招呼,这人其实心有余悸。作为叶汝秋身边的秘书,他深知这位出身富贵的祝小姐是多么的天真任性,是多么的胆大包天,是多么的……

秘书先生不愿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位大家闺秀,可这祝小姐的确,很是一厢情愿。

叶汝秋是上海人,来澳大利亚前曾在马来亚在一家做轮船生意的远房亲戚家里做事,祝双双就是那位亲戚唯一的女儿。小姑娘生于花团锦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长得又漂亮,自小被各路同龄的男孩围着。

可她偏偏就看上了大自己八岁的叶汝秋。

初见时她15他23,名校毕业,说流利的英法双语,跟在祝先生旁做翻译,也学着生意上的东西。他对祝双双的态度是对妹妹,但情窦初开的少女可不这么想,终日叶哥哥长叶哥哥短,对他身边出现的每一个同龄女性横眉冷对。祝先生有上大学前不许恋爱的家规,她就缠着叶汝秋承诺自己也不会在她18岁前恋爱。

而叶汝秋这个人么。

秘书先生抽着烟斗,看着气势汹汹朝她走来的祝小姐继续回忆。

叶汝秋的确是个很迷人的男人,虽说家世败落,但言谈举止都是自小严格家教出的体贴恰当,容貌也是一等一的英俊文雅。学历么是名校毕业的学历,脑子也聪明,在祝先生手底下干了两年,就被委派到澳大利亚,一手操办和这边华商合作的轮船股票。

股票的事他作为秘书也有所耳闻——如今硝烟四起,海上轮船的航行也常被瞬息万变的战况阻断。澳大利亚的华人商会厌烦了受制于人,决定开设自己的轮船公司专为华人商户服务。只是财力有限,迟迟筹不够本金。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祝先生虽说人在马来亚,但听闻此事后觉得有利可图,便以轮船为股,让叶汝秋赶赴澳洲,主导轮船公司股票一事。

澳洲虽大,华商聚集之处其实也只有悉尼与墨尔本。叶汝秋前半年在悉尼与各方斡旋,成果显著,去年年底便转战墨尔本,开始与以墨尔本为核心的维州华人商户洽谈,长住墨尔本唐人街的长安旅社。

这一住,就节外生枝了。

祝小姐提着行李,离秘书先生越走越近。他捻灭烟头,看着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叶汝秋这个人,年龄虽轻,但很老成,万事利字为先。共事这些年,他还没见过叶汝秋为谁动怒,更别提为谁动情。至于他对祝双双的容忍娇惯,更多是出于他在祝先生手下工作,以及她年龄太小,绝非爱情。

叶汝秋爱金钱,爱事业,不爱女人,包括祝双双。

但不包括他们在长安旅社遇到的那位金小姐。

其实秘书觉得自己是有点理解叶汝秋的——虽然他容貌才华都比不上人家,但他就是感觉自己理解了。他眼中的叶汝秋是压抑惯了的性格,年纪轻轻就活成一把枯草。猛然碰上这么一团金色的、旺盛的、带着强大生命力的火,被吸引,被点燃,被爱欲吞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爱到极致,爱到迷醉,爱到不计因果。两个人甚至都没有确认关系,只是听金红玫说自己想开一家服装店,叶汝秋便二话不说拿出一大笔钱买下墨尔本市中心的商铺,转赠给她。又心甘情愿地拿钱给她进货,甚至在报纸上为她刊登广告。做了这么多,只有一个要求:给那家店取名“红玫叶”。

金红玫在墨尔本华人圈里本就有些名气,叶汝秋又是拿着大笔金钱的财神爷。事情很快传出去,越传越精彩,传去悉尼,传去祝家公司其他人耳朵,最后传到了在马来亚等叶汝秋回来的祝双双那里。

好么,这下,祝大小姐来兴师问罪了。

她给叶汝秋的电话都被他挂断了,她寄过来的信他也一封未拆。闹到最后,还是公司里才华与姿色略逊于叶汝秋但也不差的胡秘书默默承受了一切——拿到祝双双从马来亚到悉尼的轮船班次,又替她定了悉尼来墨尔本的火车,最后开车来火车站接她。

祝小姐迈着杀气腾腾的步伐,终于坐上了胡秘书的车后座。

终究还是年龄太小,才17岁,勇气尚未被世事磋磨,才敢千里迢迢来争夺爱人的所有权。来墨尔本第一件事不是下榻,而是赶去金红玫的服装店,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谪仙人物。

车近科林街,车来车往,楼宇高耸。祝双双望着繁华街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是不经手家里生意,但也分得清东西贵贱。这条街上的商铺绝对价值不菲,叶汝秋不是随手哄女人玩,他是真心在给钱给产业。

街边停着一排黑色轿车,胡秘书的轿车也倒进了一处空位。祝双双提着裙子从车上跳下,一抬头,赫然一张印着花体“ROSE&LEAVES”的招牌。

啊啊,真是气煞她也!

更让她生气的是,这家服装店相当热闹。四十年代的澳洲,落后的种族主义仍然大行其道,但这些主义在绝对的美面前都失效了。红玫叶门前大排长龙,肤色不同的女人全在讨论店里裙装的搭配,配饰的精致,以及那个穿着金色旗袍的华人女老板。

祝双双现在不但气,还有些急了。她本以为叶汝秋只是被美色迷了心智,但现在看来,这女人脑子相当清楚,也是当真知道自己擅长什么,要做什么。一个一无所有的旅舍女招待,一旦攀上富贵的关系,不要珠宝和名分,先搭建的是自己的产业。越想越心惊,祝双双提起裙子想闯入店内,结果被一群正排着队的女人用各国语言呵斥。

开玩笑,这家店上个月开业后便风靡墨尔本社交圈,大家聊的不止是衣服的款式,更是别具匠心的搭配与异国风情。人人都想逛一逛红玫叶,但金红玫竟然限制店内进入的人数,要保证顾客购物时体验舒适。队伍排到百米开外,也不乏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祝双双竟然想一头莽进去?

祝小姐满心来痛斥她与叶汝秋感情的插足者,结果门都没进去,先被一群说着各国语言的女人教育了。她捏着皮包手足无措站在门口,看看那些女人漂亮成熟的穿着,又看看自己粉色的套裙,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自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