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狗!◎
墨尔本的春天淅淅沥沥走不干净, 气温刚回转几分,天气就又阴冷下来,雨水连绵。车冒着雨从墨尔本一路开往Bendigo, 抵达这座小城的时候倒是放了晴天。
昨天在书店耽误了太长时间,他俩出门也比计划晚。路程因为下雨略有漫长, 这条路也没什么其他车。宋维蒲习惯性把右手搁在膝盖上, 指间虚扶着方向盘,用左手调整方向, 显然会省力一些。
木子君则坐在副驾驶上研究起地图。
Bendige地处墨尔本西北方向150公里处,自从1851年两名妇人在这里发现了金矿, 大批华人漂洋过海涌入本迪戈。城市往南有一座叫巴拉瑞特的城市, 和更西侧一座亚拉腊形成三角,在淘金热时期被称为“黄金三角区”, 可以说是被淘金者踏出来的三座小城。不过和菲利普湾以北的墨尔本相比, 这三座城市尺寸都太小了, 还是宋维蒲在身旁一边提醒, 木子君一边挨个找到。
联想到上次中秋节的事, 她忍不住问:“你高中地理是不是挺好的?”
宋维蒲:“……这都是常识。”
当年需要艰苦跋涉的一段距离, 如今开车倒是很快就能到。车近城区,路边荒凉的道路逐渐繁华起来, 不时有独栋商店平地拔起。
先前宋维蒲和她说过这边华人移民很多, 或许就是一百多年前那场淘金热的余温。如今车到城镇, 多的显然不止是华人,连一些建筑也带了明显的东方色彩, 一家百货商场门口竟然蹲了两只石狮。
不过这一切, 都没有他们接近唐鸣鹤住处附近的那座庙宇来得震撼。
来之前倒是耳闻Bendige的一处代表性景点就是一座关公庙, 是附近华人建造的七座寺庙之一, 是以当年服务于金矿上的大量华人。其实远看庙宇尺寸和工艺都算不上震撼,但和陈元罡的那座私房酒楼一样,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蓦然瞧见这么一座红墙绿瓦、石狮镇守的庙宇平地而起,浑然一种时空错乱的亲切感。
导航显示到唐鸣鹤所住的公寓还有十分钟,木子君降下车窗,目光紧锁着那座庙不放,就像是试图在车开走前多看两眼。头往回扭了没一会儿,忽然觉得车速降下来,宋维蒲的声音从身侧传过来:“你要看吗?”
她回过头,发现宋维蒲已经在把车往路边靠——又出现了!听见她肚子叫就带她买汉堡的好使人格。
“你怎么知道我想看啊?”她心情愉快。
“我再不停车怕你从车里摔出去,”宋维蒲说,“头伸回来。”
木子君:……
又出现了,老是让人下不来台的奸商人格。
工作日,来寺庙的人很少。宋维蒲把车停进停车场,和木子君一同迈进朱红大门。庙宇内壁也是通体大红,沿途摆放了些当年淘金热时期留下的文物,主庙供奉关公,塑像前立着香炉与大刀,烛台灯火微明,木子君站在台前仰头观望,几乎共情了那些百年前前来供奉的先人。人在异乡,的确是需要这样一处场所,能在神思恍惚间回归故里。
宋维蒲唐人街长大,这种从西方环境里凭空生长而出的东方意向见多了,神色没有木子君这么好奇,只是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等待。两个人安安静静站在主庙中,倒是门口传来一道和蔼的询问声:“需要志愿者讲解吗?”
木子君蓦然回头,看见个穿着员工制服的卷发阿姨站在门口,征询意见似的看向他们。没想到这种偏僻景点还有讲解,还是中文的,看起来也是出于志愿免费的。
没有不听的理由。
景点人太少,志愿者也是一身本领闲得发慌,难得看见两个对她讲解内容感兴趣的游客。木子君从关公像前面往后退了一步,给阿姨让开地方,对方便走过来开始了讲解。
虽说主殿是关公庙,但关公并非这座庙宇唯一供奉的神像,另一座神仙是孔子。一百多年前,Bendigo的第一代华人跨越大洋孤身而来,淘金工作危险而辛苦,许多人都将精神寄托在对神灵的信仰之上。
“Bendigo当年有很多华人吗?”木子君问。
“很多,Bendigo河谷在淘金热的前十年开采出120多吨黄金,被称为‘大金山’。一名广东台山的年轻人听说了Bendigo挖出金矿的消息后寄回一封家书,吸引了大批淘金客。”
语言不通,信仰不同,远渡重洋,第一代淘金客也是第一代冒险者,孤身踏上这片异域的土地。维持基本生活已是艰难,但他们仍然在异乡的土地上建造庙宇,保留了故乡的诸多习俗。
讲解员口音很软,木子君听了几句,问了句不相关的:“您是江浙人?”
“上海人,”讲解员阿姨冲她微微笑,“我丈夫来这边大学做访问学者,我在家没事做,找了这份兼职,还能和人说说话。”
她背着手点了点头。
做访问学者的,留学的,这个时代的人在国外谋生变得如此容易,但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远渡重洋抵达异域,目之所及只有矿山岩石裸露的土地。
一代开拓者。
Bendigo的历史讲完,其他房间的玻璃柜还摆放了一些以前华人留下来的文物,甚至有当年挖矿用的铁锹。木子君跟在讲解员身后,听她三言两语介绍了早期来到这里的几位华人,忽然回过头略带忧伤地看向她。
“很传奇,我们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可惜鲜少有人提及。以前这座寺庙附近还发现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华人陵墓,这些被故乡遗忘的灵魂,如果再没人讲述他们的历史,就会被彻底忘记。”
“怎么样才算讲述呢?”木子君问,“您这样也是在讲述呀。”
“要落于文字,”讲解员摇摇头,“文字才是不朽的。”
木子君没有说话,反倒是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宋维蒲微微点了下头,似乎是在表达赞同。
两个人就这样跟着讲解员从主庙走到了最后,展品看尽,只剩下一面在墙壁上悬挂的屏幕。他们过去的时候,上一轮播放已经过半,液晶屏里是Bendigo复活节期间街头的热闹景象——西方式的复活节庆祝方式是彩蛋和兔子,但在Bendigo,复活节的重头戏竟然是中国的舞龙舞狮。
“复活节舞龙舞狮是从淘金热时期开始在Bendigo的一项传统。你们看见屏幕里,这是澳洲最大的舞狮团队,这条金龙——”讲解员指向屏幕,“125米,狮子在这里被视作护卫,是金龙的守护者。”
视频质量很新,看起来也就是这几年拍的。一只红色狮子从远处舞动到镜头前方,木子君仔细观看视频,忽然觉得,那只狮头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可是……
舞狮人年龄也对不上呀。
她摇了下头,否认了心中浮现的那张唐葵发给她的照片。况且狮头都长得大差不差,总不能看到一个类似的,就觉得这是唐鸣鹤的狮头吧。
刚这么想完,那只狮子忽然摇头晃脑地靠近了镜头,狮客继而一把拽下狮头,在镜头面前站起身。
是个棕发混血的年轻人。
他冲着镜头笑了笑,手一扬,把狮头朝远处扔去,音响里随即传来一声不大标准的粤语。木子君下意识看向宋维蒲,他反应了一瞬,下意识复述道:“他喊唐先生?他说……谢谢唐先生借他这只狮头?”
讲解员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像听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目光打量片刻屏幕,回头对他们说:“唐先生这只狮头很有名,以前在墨尔本唐人街也做过狮王,后来就常借给Bendigo的舞狮队。你们的表情……”
“您认识唐先生吗?”木子君问,“我就是来找唐先生的,可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去他家——”
“去他家?”讲解员神色更奇怪了,“Bendigo的华人都互相认识,所以我的确知道一些唐先生的事。他身体不好,正在疗养院修养,房子也挂出去要卖掉了,你们去他家找他,一定是找不到的呀。”
***
唐鸣鹤要卖房子这件事,基本是木子君刚打电话告诉唐葵,她就把贝斯扔在排练室里要杀来Bendigo了。
电话里的声音是控制不住的恼火。
“他凭什么卖房子?他有什么权利卖房子?”唐葵一边走一边质问,“那是我长大的地方,他凭什么卖掉?!”
她让木子君在唐鸣鹤家附近找个地方等她,声音气势汹汹,从手机里漏出来,听得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宋维蒲也抬了下视线。木子君讪讪挂掉电话,朝向宋维蒲:“这个唐葵,是个乐队的贝斯手,脾气比较急,你一会见面担待一点……”
两个人此刻正坐在唐鸣鹤家附近的咖啡馆,宋维蒲闻言无所谓地点了下头,继而继续低头喝咖啡。木子君看着宋维蒲这一脸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鸟样,联想了一下唐葵的性格,总觉得这两个人,脾气不会太对付……
事实证明,她对人与人之间气场的判断无比准确。
而且,情况比她想得更糟糕。
唐葵是坐在一辆摩托后面过来的,没想到这摩托来得速度比他们早上开车过来都快。骑车的是她们乐队里的鼓手,看起来她已经和乐队成员和解了。只见她从摩托上跳下来,和队友说了几句便示意对方离开。
转过头的时候,正好木子君和宋维蒲从咖啡馆里走出来。
自从上次和她说过“你们会有自己的livehouse”之后,唐葵对木子君的态度可谓是无微不至,有问必答。和她点头打了个招呼后,唐葵视线偏移,看见她身后宋维蒲的瞬间,眉头就控制不住地皱了起来。
木子君顿住脚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唐葵也不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只是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宋维蒲,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这臭表情是因为什么。
“他和你一起?”她问木子君。
木子君茫然点了下头,然后眼看着唐葵脸色变差,把她往身边一拉,质问道:“你有个朋友叫Steve?”
宋维蒲顿住脚步。
唐葵给出更多细节:“Kiri学校学法律的?”
“他学建筑……”木子君小声纠正,被唐葵又拽了一把,不耐烦道:“我说Steve,他有个朋友学法律。”
她说话奇冲,宋维蒲也有些不爽,脸色冷着打量了她片刻,简短回答:“是,怎么了?”
唐葵顿了顿,冷笑一声,道:“渣男。”
她说完就走,走之前还拽了一把木子君手腕。她被拉得踉跄几步,惊恐中回头询问宋维蒲:“什么情况啊?谁是渣男?”
宋维蒲:“我有个朋友之前……好像有个朋友是乐队主唱。”
木子君:“啊。”
宋维蒲:“他们分手之前,我和他去看过一次乐队演出。”
“你没认出她?”木子君小心看了一眼前面大步流星的唐葵。
宋维蒲:“……我甚至不记得主唱。”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从咖啡厅一路走回唐鸣鹤家里的公寓。给唐葵打电话之前他俩就来看过一眼,老式公寓,楼下正好贴了张待售房屋的广告单。唐葵在门口站定几秒,把唐鸣鹤的那张粗暴地撕下来,继而从兜里拿出了一把久违的家门钥匙。
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多年还留着。
“唐葵,”木子君冒死进谏,“你爷爷卖房这个事,你要不然再打听一下,我觉得……”
“我问了,我给……”她平复了一下怒火,“我给我父母打了电话。”
她之前只给了木子君唐鸣鹤的电话,就算一直忙音也不愿和父母联系。木子君隐约记得她说过,她和父母的关系本身就一般,得知自己长大的地方要被卖掉,看来是已经气到顾不上这些陈年芥蒂。
“他们不在Bendigo,正带着孩子在海边度假。他们说我爷爷准备把房子卖了搬进养老院,他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房子里的旧物也一样都不要了。他们给了我疗养院的电话,我拨过去问,护工说他今天下午要休息,明天才能见客人。”
明天才能见客人。
刨除那些情绪化的表达,这是木子君目前接收到的唯一有效信息。听唐葵的意思,她已经拉下脸从父母那打听到唐鸣鹤在哪家疗养院了,只是见面的时间,怎么也要拖到明天了。
唐葵带着木子君两人一路朝里走,她一时也摸不清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宋维蒲也跟烦了,替木子君开口问:“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老式公寓只有三层,但是没电梯,三个人现在已经上到顶层。唐葵顿住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宋维蒲,回答:“我带Kiri回家住,明天去见我爷爷,你自己找地方吧。”
木子君:……
宋维蒲:……
说归说,没有真的不让宋维蒲进门的道理,更何况渣人的是那位叫Steve的未出场同学,而非宋维蒲本人。公寓内部又分出两层,一楼是客厅和侧卧,二楼有单独的主卧和洗手间。唐葵大刀阔斧地把所有被罩住的家具都掀开,清理了一番灰尘,显然是已经打定主意不让唐鸣鹤把这间房子卖掉。
掀到墙上一处被盖住的长幅相框时,唐葵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身后帮她打扫卫生的木子君,随后将布帘一把掀开。
遮掩画幅的布料无声飘落到地板上,木子君直起身,只见眼前横挂一张贯穿半面墙壁的黑白照片,而金红玫站在画幅正中央,神色倨傲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