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内, 施晏微学着旁的善信行掐子午诀,左手在外右手在内,朝着神像行三拜九叩之礼, 执起签筒, 摇出一签。
信手拾起长签,乃是一枝下下签。
施晏微自知重回现代的希望渺茫, 是以早在心里设想过这样的结果,可当下下二字映入眼帘,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落。
缓缓起身,取来签文,又添了香火钱, 自去解签。
道长将那签文看过一遍, 便问:“不知善信所求何事?”
穿越时空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施晏微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 蹙眉凝神思忖片刻,只能借用比方诉说自己的遭遇:“大梦一场,误入槐安;祈盼梦醒, 以期还家。”
道长听后, 沉吟片刻,将她引至静室, 仔细观过面相和手相后, 稍加询问。
施晏微一一答了, 道出自己在现代的生辰八字。
“既入槐安,何妨安之。蚁穴之外, 寿限已至, 无需再念。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善信得此一身, 皆系三人行善积德所求,岂可不惜?”
道长口中的三人,是指爸妈和陈让吗?
她在现代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再也回不去了;她能借着这幅身躯还魂,也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
施晏微登时红了眼眶,启唇欲要再问些话,那道长见状,却是微微阖目摇头,示意她莫再多问,“疼寻帬1污2尔齐伍耳巴一可说的,贫道俱已告知,余下的,请恕贫道无能无力,善信请回。”
窗外刮起一阵风来,吹得庭中绿树沙沙作响,枝叶拂在木质窗棂上,明灭交错,光阴重叠。
施晏微立起身来,看向道长,施拱手礼,道长执着拂尘,道出二字:“去吧。”
心内百感交集,施晏微极力忍住眼泪,脚下无声地离了静室,将那签纸往烛火上烧了,下山。
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山脚,脑海里尚还回旋着道长的话,不敢细想前世身死后,父母亲朋和陈让该是多么伤心。
来时天才微亮,如今已将近晌午,日头正毒。
不远处的屋舍外,凉棚下置着三张颇有些年头的方桌,年近花甲的老媪打着蒲扇驱赶暑气,待听见女郎唤她嬢嬢,要两碗凉糕儿时,拖着缓慢的步伐起身应了一声,取来茶碗拿些许开水烫洗一遍,倒入满碗凉茶。
施晏微腹中空空,听见这道叫声,看过一眼,便向那处走去,要了一碗凉茶和桂花凉糕,先填填肚子。
方才说话的那女郎瞧着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她身侧的同伴与她差不多的年岁,两个人各自诉说着近来身边发生的趣事。
施晏微先前说惯了官话,这会子听着熟悉的乡音,一时间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仍是不习惯说回乡音,倒像是怕人听出原身那并不纯正的腔调。
耳畔的乡音越来越多,施晏微的一颗心安定下来不少。
恍然间想起高中时学的一对近义词:安之若素,随遇而安。
现如今的她,缺的正是这两种心境。
若真如道长所言,她在现代已逝,这条性命乃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她岂可不珍之重之?
身负着三个人的爱意行走于这片千年前的故土之上,她又怎能,不惜命呢?
施晏微阖上目,在心中将这两个成语又过了数遍,眼中湿意有所缓解。
“凉糕儿一碗。”老媪立在摊前对着施晏微高声吆喝。
施晏微回过神来,想起她腿脚不便,急忙过去端了碗过来。
林间刮来一阵柔和的风,带着点点凉意,驱走身上的燥热之气。
施晏微舀起一勺凉糕送进口中,就听隔壁桌的圆领郎君咧着嘴笑道:“勒个风儿吹起,巴适得很。”
坐他身侧的女郎见了,抬手轻拍他的胳膊一把,笑他:“宝气。”
施晏微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不经意地想起与陈让相处的点点滴滴来。
陈让第一次背她时,两个人在市博物馆逛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外面的大广场时,陈让发现她的脚后跟有些磨到,立马让她站在石阶上,顶着炎炎烈日硬要背她。
施晏微那时候拗不过他,含着羞攀上他的背,陈让为了逗她,故意装作重心不稳掂了掂她,说她邦重。
往日种种浮现在,施晏微抬眸看向邻桌的少年夫妻,勾起唇角莞尔一笑,慢慢用着碗里的凉糕。
过得一刻钟,林间小道里走出个游方货郎来,见施晏微戴着帷帽,手上并无扇风之物,遂走过来,将肩上的担子搁下,笑呵呵地问:“女郎可要买把扇儿?香应实惠。”
那货郎皮肤黝黑,想是风餐露宿所致,额上挂着都大的汗珠,贴着脸颊流到脖颈,瞧着怪不容易的。
施晏微礼貌问价,货郎道,无刺绣的五文钱一把,有刺绣的二十文一把。
见边上的木质小梳子不错,体积又小,倒是便于携带,遂又问了木梳的价,答五文一把。
施晏微挑了一把绣金色锦鲤的团扇和雕花小木梳,付给货郎二十五文,又拿四文付给茶摊的老媪,打着团扇往两里地开外的客舍而去。
次日清晨,施晏微付了房钱,骑马离开青城山,回到锦官城中,归家,记录下这三四日在都江堰和青城山的见闻,独将求签一事省去。
“楗尾堰,位于锦官城之西,相去百里,处岷江之上,乃秦国蜀郡太守李冰为避洪涝旱灾始建也,有子二郎协之……”
施晏微写了近千字,窗外夜色深沉,搁下笔,又去查看先前的书稿,决意单独为薛涛、花蕊夫人、女商等女性立传。
院墙外传来打更人的敲锣声,施晏微吹灭烛火,安枕入眠,卯正起身,穿衣洗漱过后,修整容颜,在巷口的小店吃一碗咸豆花,往成衣铺而去。
如此白日缝衣,夜里写书,眼睛自是有些吃不消,少不得往医馆走上一遭,开了温肝明目的方子。
针线活极为损伤视力,施晏微不欲久做这样的活,只等过个两三年,料宋珩将她淡忘,便在城中买座小宅子,再拿余钱买间地段稍好些的铺子,做糕点甜饮生意;退一万步说,即便她自个儿做不好生意,租出去拿租金也好过坐吃山空。
转眼到了季夏六月,天将入伏。
宋珩处理完太原府的一应事务,欲先行离开宋府,前往洛阳预备登基的相关事宜。
临行前夜,薛夫人令人唤来宋珩,仔细交代一番,同他提起娶妻立后一事。
这回,宋珩认真听她将话说完,道是登基后,举办宫宴,将她看好的女郎一并请来赴宴,再行相看不迟。
整个过程,薛夫人都在留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提及立后纳妃一事时,他的面上不见半分应付和规避之色,想是已经彻底将那杨氏女放下了,这才轻出口气,提了几个出自士族、品貌俱佳的女郎名字。
薛夫人复又开始拨动手里的佛珠,面容和蔼道:“二郎明日还要赶早前往洛阳,早些回去歇下罢。”
宋珩道声是,脚下无声地离了翠竹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