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己活一遭。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自她记事起, 她就落在了人牙子的手里,后来若不是被心善的三郎君救下,寻了师傅教她武艺放在小娘子院里, 处在离小娘子不远不近的位置上, 充当了她的武婢,再后来, 小娘子出阁,她紧接着又被安排救出府上的杨娘子,此生皆要陪在杨娘子的身边护她周全。
她的这条命可算作是三郎君给的,若没有三郎君,人牙子将她卖去当了暗娼, 那可真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以她刻在骨子里的刚强性子,定会自我了结了性命。
三郎君是她的恩人, 他的话,她当奉为圣旨,岂可有违。
剑霜虽然心动于施晏微口中引人向往的话语, 却无法违背宋聿交给她的最后一项任务, 挣扎一番后,终究是摇头违心道:“婢子自进府后, 就从未想过为自己活, 婢子只知这条命是郎君给的, 此生定要忠于郎君;况郎君有言,从今往后, 娘子就是婢子唯一的主子, 是婢子豁出性命也要护卫之人。”
此时此刻,施晏微仿佛透过她看到了练儿的那张脸, 尤记得,当初在蘅山别院时,她曾让练儿唤她的名字即可,可练儿听后却是一脸的惶恐,直言她是主子,万不可直呼她的名讳;如今,相似的情况又发生在了剑霜的身上。
许是在此间呆的时间足够长了,施晏微的心境较先前平静多了。
贵贱有等,尊卑有别的思想在她们的脑海里根深蒂固,若要以现代人的思维和眼光去看待她们,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依你方才所言,现如今,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主子,那么今日,我便最后一次借着这个身份,命令你:从即刻起,你的命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你自己一个人;你也无需再为任何人而活,只需为你自己而活。包袱里的空白过所和金银钱财,你我各取一半,明日分开两地而走,盼望各自安好,切勿悬念。”
只为自己而活。剑霜不觉放慢脚步,脑海里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她活了这十八年,还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语。
杨娘子明知此举必定会触怒晋王,却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逃离晋王,放弃从前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所追求的,大抵就是她口中的为自己而活吧?
然而亲眼去瞧一瞧那些山川河流、黄沙戈壁,当真就那般重要吗?重要到连身家性命也可以舍去...
剑霜无法参透,不得其解,默默垂下眼皮,脑子里乱得厉害,久久没有回应施晏微的话。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来至集市上,施晏微很快投入到采买之事上,不多时便相中了一匹四肢匀称的高头大马,颇费了一番嘴皮子功夫后以二十贯银子的价格买下;接着又去买来一些日常用的物品,自不必细说。
回到客舍,天色变得阴沉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乌云聚在城楼上空,若非小雪节气未至,看着叫人颇有一种将要落雪的错觉。
施晏微取了包袱里的过所出来,仔细数了一数,还有十一张空白的,分出其中的六张送与剑霜,又去清点粗布包里的金银铤。
“娘子当真是要赶婢子走?”剑霜见她开始分东西,似乎是要动真格的,心中颇有几分慌乱,打从记事起,她还没有独自生活过,施晏微要放她自由,她却仿佛一下没了主心骨,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施晏微将那些金银铤平均分成两分,而后将其中一份放进剑霜的包袱里,对上她那稍显迷茫的双眸,“你我二人如今逃亡在外,根本不知哪日便会被他寻回去,你已帮了我许多,我不愿如此拖累你;将来的路该如何走,终究是要由你自己来决定的。”
“再者,冯贵和江砚必定已经知晓我的身边有你同行护卫,你我二人继续同行,反而容易暴露;不若就此分别,各走一道,倒还稳妥些。”
剑霜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原本平静无波的目光瞬间被什么东西点亮,她想起了曾在画册上见到过的烟雨江南,那处草长莺飞,花映画桥,蝶绕雕栏,红紫迎人……
或许,她在离了杨娘子后,可先去北地的最南边,待天下大定后,再往苏杭而去。
还有杨娘子口中的西北、塞北、海州,只要她有心前往,敢于尝试,皆可一见。
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剑霜将目光落到那几张过所之上,终是点了头,低声应下:“婢子听娘子的。”
施晏微总算将她说通,不禁舒展眉头,取来砚台研磨,蘸过墨后奋笔疾书。
剑霜识得的字不多,这段时日施晏微教了她一些,终究是杯水车薪,勉强忍得些简单的字,故而再三嘱咐她,不论她将来在何处落脚,定要仔细请个品行端正的师傅来教她将字认全了,再读些不同的书,独那《女则》、《女戒》一类的书不要碰,素日里哪怕多读些话本子打发时间也无妨。
次日晨起,二人用过早膳,施晏微将自己写好的册子送与剑霜,将行李分成两个差不多重的包袱,拿宽宽的布条栓了,一左一右地袱在马背上。
辰时二刻,施晏微别过剑霜,翻上马背,先去成衣铺买了圆领长袍换上,束了头发戴上帽子扮作男子的模样。
因她身量高挑,加之鞋底较后,瞧上去与偏身形瘦小的郎君并无太大分别,城门郎看了过所上的大致描述,稍稍比对一二,问上两句便放她出了城。
施晏微骑马出了城郭,望着前方开阔的官道和绵延不断的群山,就连耳畔呼呼的风声都变得极为动听,仿若悦耳的仙乐。
前两日,她与剑霜还未至延州时,宋珩攻破凤州的消息便已传到北地,想来沿西南夺取蜀地至多也不过是一年半载的光景。
饶是宋珩那厮再怎么聪明,焉能想到,她此时要去的地方正是凤翔,待他前脚攻下蜀地后,后脚她就要往蜀都益州而去呢。
次日,剑霜前往魏州。
辰时本该是用早膳的时间,从前施晏微在时,院子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如今她不在了,刘媪经常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练儿亦心中舍不得她,可一想到离开对她来说或许才是真正能够令她感到开心快乐的事,便又释怀了,由衷替她感到高兴。
但愿杨娘子莫要怀上晋王的孩子吧。练儿如是想着,心事重重地兀自用过早膳,走到窗下,趁着四下无人,将那盆状态尚可的紫菊移走。
不靠近闻不出,当下将那盆菊花捧在手里,泥土中浓重的药味便直往鼻腔里窜。
嗅着这股熟悉的味道,不由想起杨娘子来,哪有什么晋王在洛阳遇见娘子和对娘子的动心,早在太原的时候,晋王就强夺了杨娘子,玷污了她的身子,毁了她的清白。
娘子至今都不愿怀上晋王的孩子,应是半分都不喜欢他的罢,否则又怎会背着人将那调理身子的汤药悉数倒掉呢。
也许早在杨娘子那日夜里不计后果地为她求情,告诉她:她们都是一样的人,并无尊卑之别,让她私下里不必称呼她为娘子,只管见她的名字就好,她便已将她视作亲近之人了。
想到此处,鼻尖突然有些酸酸的,眼眶也有些发红,怕人瞧见,垂下头去。
偏巧刘媪从外头进来,照见她形迹可疑地挪动那盆菊花,遂叫她停下。
刘媪觉得那花眼熟,往窗下瞧了一回,原本是杨娘子自个儿要了两盆菊花放在那处的,如今只剩一盆。
联想到杨娘子从来不肯让她们侍奉汤药,每每都是练儿提着食盒呈进去的。
思及此,刘媪脸色一沉,冷眼瞪着她,嘴里呵斥道:“放下!”
练儿从未见过一贯平和的刘媪如此急言令色的模样,被她的气势所慑,微微阖目哆哆嗦嗦地将那盆花往地上放了。
刘媪走上前,指尖捻起一些泥土凑到鼻前轻嗅,顷刻间明白过来。
那药材是调理身子助孕的,便是真的有了,饮下那药亦不会伤着胎儿,是以刘媪疑心施晏微有孕,却并未停下那药,只等过了四十日,医师可以诊脉了,再叫另开安胎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