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烛光中, 宋珩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向她,右手自她手里夺过巾子,目光扫过她的卷睫, 左手捧着她的脸低声询问:“昨日缘何哭?”
除却被他磋磨时会生理性流泪, 施晏微鲜少会哭,昨日之所以忍不住哭, 也是因着梦到了在现代的父母和生活,以及原身的兄长杨延惨死于敌人刀下的模样。
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甲胄,哪怕他已痛到说不出话来,仍是咬着牙,提着最后一口气, 嘱托被他救下的人:“卑下有一相依为命的阿妹, 名唤楚音...”
杨延的话还未及说完,嘴里便又吐出一口滚烫的血来。
施晏微看不清在他身边、听他说临终遗言的人是谁, 可她隐隐能够感觉到,那个人必定是宋聿无疑。
他吐出来的血落在了甲胄上,忽而间, 施晏微在梦中有了实体, 她只觉得手上黏稠湿润的厉害,茫然间垂首去看自己的手心, 入眼的是触目惊心的红。
那是杨延的血吗?
施晏微自梦中惊醒, 问了床边侍奉的春绯昨天是什么日子。
春绯道是六月初五。
六月初五, 宋聿曾经同她说过的,那是杨延为他挡刀身死的日子。
无端又想起父母, 他们马上就要退休, 可以颐养天年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命运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将她的灵魂带到了这具身体里。
顶着这张陌生的脸,生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施晏微着实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宋府里上了些年纪的媪妇私下里得了空,就爱聚在一处讨论着府上的主子们为何不请人来替她做法驱邪。
待那些邪祟去除了,自然也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
那日施晏微心中凄楚痛苦,然而身边却又无人可以诉说,不觉间竟是落下泪来。
春绯送茶水进来时,瞧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拿巾子抹泪,有那么一瞬间,春绯觉得她好似与教坊中的那些女郎并无太多的分别,都是可怜人,皆是每日等着男郎过来临幸,只不过她需要等待的人独有晋王一人罢了。
春绯将她哭的事说与府上管事的媪妇听了,那媪妇心知晋王甚是喜爱她,自然不敢怠慢她,着急忙慌地赶来劝她,耐心地问她为何哭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施晏微哭得泪眼朦胧,哽咽着反问她:此间可有火纸,今日是她亲人的忌日,她却忘了烧纸。
那媪妇见她说得可怜,又是晋王独宠了这好些日子的女郎,不敢怠慢,当下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买些火纸,从后门送过来。
施晏微趁着夜色去楼下的石径边将火纸烧了,这才稍稍觉得安心一些,然而先前那些日子与宋珩的荒唐事就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萦绕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前日是我阿兄的忌日,我竟险些忘了此事,实在有负于阿兄临去前还记挂着我……这两日念及此事,总觉得心里有愧,这才哭上那一会子。”
说话间,拿一双桃花眼去瞪他,口中嗔怪反问他:“晋王缘何有此问?难道我被你困在此处,就不许我哭家中先人了?”
第二段话无疑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宋珩,她的阿兄救了他的阿弟,可他却强夺了她,着实可谓恩将仇报,冷漠无情。
宋珩一贯心狠,当下听她如此说,竟是破天荒的生出些歉疚之意来,暗道她先前在这世上,统共也就阿娘和阿兄这两个待她好的亲人,她如今孤身一人,身边再无亲人可依,忌日前后悼念亲人乃是人之常情,偏他竟也忘了这两桩事。
“好娘子,这件事原是我的疏忽,与你不相干的,你莫要责怪自己,快别这么想了。”宋珩忍着头痛,强压下欲要与她亲近的念头,自她手里取过巾子,做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我这就命人多备些火纸,陪着你一道烧了,你如今既然是我的人了,他们便也是我的亲人,文水那边,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去好生祭祀。”
施晏微正襟危坐,尽量离他远些,收回目光语气平平地道:“火纸一事就不劳烦晋王费心了,我已告知府上的媪妇买来不少,前日夜里就在楼下烧了。”
宋珩缓步上前,轻轻往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替她擦发。
“是我不好,让你难受了。”宋珩默声憋了好半晌,方轻启薄唇道出这样一句与道歉无异的话来,头一次,他在施晏微面前表现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施晏微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沉默着看向裙摆上的葡萄藤暗纹。
屋子里安静到落针可闻。
良久后,宋珩替她擦完发,将她抱进怀里,抚着她柔软的发顶,复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是我不好。”
今夜的他,虽轻抚着她的后背极为耐心地安抚她,身体却毫无世俗的欲念,看向她的目光里隐隐带着几分心疼和歉意。
施晏微着实有些看不懂这样温柔沉静的他,疑心他是不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来。
是夜,宋珩仍旧留宿此间,不同于以往,他这一回睡得可谓规规矩矩,次日醒来之际,亦是安安分分地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并未摸上她的身子。
宋珩生怕吵醒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穿戴齐整,着一身素色云纹常服离了别院往官署去。
无人打扰,施晏微一觉睡到了辰正,外头已然天光大亮,旭日高升,晨光透过窗上的薄纱筛进来,形成道道金色的光晕。
床榻上早没了宋珩的身影,只留下一条他盖过的薄被,似乎还散发着浅浅的余温,混着淡淡的成熟男性气息和龙脑香。
施晏微很是嫌弃地扫视一眼,越过那条薄被,兀自下了床。
春绯进来伺候她洗漱,见她今日精神很好,行动间亦无不适之态,不由心生纳罕。
这倒奇了,晋王已有三五日未曾来过,昨儿夜里在此间留宿,竟没有碰娘子。
施晏微用过早膳,周二娘过来同她问安道别,道是晋王今儿一早下了命令,明日晌午派人来接她回府。
“娘子且听我一句劝,晋王待你实是有几分真心在里头的,娘子既拧不过这样的世道,何不跟了晋王过安生日子?”
周二娘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拿眼儿去观察施晏微的面色,见她始终静静地坐着,平静的神情未有分毫变化,这才继续往下说。
“娘子高热不醒那日,晋王独自一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娘子一整晚和大半晌,在娘子醒来前,他的眉头就没展开过...”
他是在她生病时照顾过她不假,可她那段时日之所以会病成那样,全都拜他所赐;难道他在做了错事后,假惺惺地稍稍付出一些,便可抵消他带来的那些伤害吗?
施晏微知她是站在古代女性的立场上为自己考虑,故而才会如此劝解自己,可她不是此间的人,亦不认可此间的社会规则,她把自由和人格平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又岂会为了周二娘口中的安稳日子而将这些统统舍弃,沦为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呢。
“我与晋王之间的事,我这心里自有计量,就不劳阿姨费心了。”施晏微说完,实在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于宋珩如何如何的言论,索性冷着脸对她下了逐客令。
周二娘从她的话语中不难推断出,方才自己语重心长说与她听的那些话,她竟是半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眼前这位小娘子当真是个心如磐石、只认死理不懂变通的硬骨头,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与晋王闹个鸡飞狗跳呢。周二娘在心内暗暗感叹一句,默默起身离开此间。
宋府。
才刚过了酉时二刻,天边泛起红彤彤的火烧云,甚是惹人注目。
宋聿骑马回府,下马后,将那马匹交与小厮牵去马厩,迈着大步跨进府中,径直往祖江澜的院子里去。
彼时,祖江澜与乳娘一道哄睡了孩子,正命人进屋来布膳。
宋聿来时,祖江澜将将坐下不久,还未来得及动箸,见他迈进门来,面上立时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温声叫他一起用膳。
有眼尖的婢女奉来碗筷,宋聿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地抬手接过,低声叫她退下。
祖江澜看出他这两日有心事,少不得看向他落座的那边,问上两句。
“三郎这段时日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可是日前在文水遇到了什么事?”祖江澜黛眉微蹙,柔声问道。
宋聿听她主动提起这件事,因道:“十一可还记得我因何去的文水?”
都到了这时候,他还不忘拿话来考她。
思及此,祖江澜立时就有些着急上火,抿着唇搁下手里的箸,连碗里的饭都快要吃不下了,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拧着眉正色道:“夫君快别和我耍嘴皮子功夫,快说你在文水究竟遇到了何事是正经。”
宋聿见她皱眉,这才歇了继续捉弄她的心思,“十一聪慧,此番我去文水祭奠杨郎君,确有遇到异样的事。”
祖江澜听他说到此处,越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睁着圆圆的杏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示意他快些往下说。
宋聿不欲让她知晓宋珩和杨楚音之间的纠葛,免得徒增她的烦忧,遂顿了顿,嘴里真假参半地道:“杨娘子自去了长安后便音信全无,然而此番我去她阿娘和阿兄的坟墓前祭拜时,却发现那处不久前曾有人前往祭祀过,那陶碗里供奉的林檎只是略有些发瘪发干,却还未腐烂;除此以外,还在坟边植下十余棵象征着转世和新生的柏树。”
祖江澜静静听他说完,亦感到奇怪,那双柳眉皱得愈深,反问他道:“莫不是杨娘子思念故土,自个儿从长安返回文水了?”
她此时大抵还被二兄困在洛阳城的府邸内,又岂能有机会再回到文水去祭拜她的阿娘和阿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