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山别院。
施晏微昨日夜里开始腹部便有些不适, 今日午睡时那股不适感忽的急剧加重,生生将她痛醒过来。
练儿捧来砂糖姜茶与她喝,不多时便被她尽数吐出, 唬得练儿连忙轻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又叫香杏去取汤媪和捧炉送来。
施晏微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疼得直冒冷汗,晚膳也不曾用, 只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至掌灯时分,刘媪在茶水房里瞧见那盂盆,又听香杏说杨娘子不肯用晚膳,心下不免觉出些异样来,不顾练儿的阻拦进到里间去瞧施晏微, 嘴里自顾自地喃喃道:“娘子怎可不用晚膳, 入夜后胃里...”
“娘子这是怎么了?怎的脸色这样难看?”刘媪的面色霎时变得焦急起来,拿巾子擦了她额上的虚汗质问身侧的练儿道。
练儿犹如惊弓之鸟, 支支吾吾地与人扯谎道:“这原是娘子来月事时的老毛病了,只消睡上...”
刘媪看着施晏微那张面无血色、唇色苍白纸的小脸,面色越发难看, 偏过头厉声呵斥练儿道:“胡闹!到了这会子你还敢替她瞒着老身, 不怕惹出祸来!”
香杏在窗外听得里头的动静,正欲进去问上两句, 甫一抬头, 就见院门处现出一道高大的人影来, 他身后还有一道矮他半个头的人影。
如这般高大健壮的身量,除家主外, 放眼整个太原, 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香杏顾不得去好奇刘媪缘何动怒,忙迎至廊下朝宋珩屈膝施叉手礼:“婢子见过家主, 家主万福。”
晚风抚过香杏的衣衫,吹得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颊生寒。
宋珩不过淡淡扫视她一眼,旋即便错开视线看向那朱漆的木门,低声询问:“杨娘子可在房中?”
香杏微微颔首,垂着眼眸恭敬道:“禀家主,杨娘子自午后起就一直在房中,未曾离开过半步。”
宋珩挥了挥手,沉声道:“下去吧,无需通传。”
话毕迈上台阶,轻轻推门进去,心中雀跃着欲要给屋中的女郎一个惊喜。
然而待他迈进门槛后,外间却是半道人影也不见,宋珩面色微凝,加快步伐往里间走去。
练儿红着眼眶低下了头,转过身来正要往外头去请女医,忽被一堵墙似的身影挡住去路,那人腰间的金制鱼袋映入眼帘,唬得她连忙停下脚步,将头埋得愈低,颤巍巍地行了礼,“家,家主万福。”
家主二字入耳,刘媪的心跳急剧加速,仿佛要自胸腔处跳至嗓子眼,头发亦是一阵阵地发紧发麻。
她的面上并未显出分毫异样之色,只面色如常地朝宋珩见了礼,强忍着心里的惧意禀告道:“杨娘子今日午后来了月事,这会子身上正不舒坦,只在床上躺着歇息,老奴已唤练儿找人往府外去请女医工了。”
宋珩对女子月事一事一无所知,只知她在来事时便不能与他同房,当下听刘媪说她身子不适,自是生出些许遗恨和怜惜来,绕过刘媪径直走到床边,深邃的目光落到她的面上。
她蜷缩着身子,面上早已没了往日的红润气色,苍白仿佛一张宣纸,唇瓣和卷睫因为痛意轻轻颤动着,冷汗浸湿了她鬓边的碎发,整个人瞧上去痛苦极了。
宋珩登时火冒三丈,墨色的眸子里情绪翻涌,目光凶狠地看向刘媪愠怒喝道:“这便是你嘴里说的身子不舒坦?娘子痛至这副模样,你们竟是生生拖到此时才发现?”
刘媪叫他瞪得脊背寸寸生寒,却又深知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秉性,软语狡辩势必只会换来更大的怒火,当下忙哆嗦着往跪地上跪了,惶恐不安地认了错:“老奴失察,不敢祈求家主原谅,但凭家主责罚...”
“好一个但凭责罚。”宋珩冷声说完,忽的拔高音量道:“冯贵,滚进来!”
冯贵听出他语气里的怒意,不由心下一紧,满腹疑惑地迈进门来。
宋珩面上隐有怒意,敛着目没有看他,只沉声吩咐道:“唤人来将贴身伺候杨娘子的婢女媪妇统统拖出去,各打十个板子。”
此话一出,施晏微再顾不得身上的痛楚,强撑着半支起身来攥宋珩的衣袍,对着冯贵急呼出声:“不可!”
冯贵亦知家主这是在气头上说出的撒火话,这会子有杨娘子从旁制止,想来会令家主改变主意,遂立在原地静观其变。
宋珩心中怜惜她,见她不顾病体来扯他的衣袍,忙往床沿处坐了,按下她的肩膀将人安置回床榻上,复又拿眼去看冯贵,欲要催促他快些出去找人来拖了刘媪下去。
施晏微心中又急又惧,寻思那刘媪已是年过五十的人了,如何经得起十个板子;自然不肯放弃劝说,复又攥住宋珩的衣袖柔声道:“这原是妾自己强撑着不肯叫她们知道的,家主若要因此打她们板子,妾实在良心难安,且饶她们这一回可好?妾往后再不敢如此行事了...”
说话间不觉红了眼眶,数颗晶莹的泪珠自眼眶中缓缓落了下来,看得人心生不忍。
宋珩见状,缓了缓面色,另只手抚上她攥自己衣袖的柔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施晏微知他这是动摇了,一鼓作气道:“家主且听我这一回,饶过她们可好?”
罢了,除开同她亲近时,他大抵是真的见不得她落泪。
宋珩眉眼低垂,轻叹口气,拿开她的手放回被子里,看向地上跪着的刘媪和练儿沉声道:“起来罢。看在娘子为你们求情的份上,此事便就此揭过,若是日后胆敢再犯,一并清算。”
刘媪和练儿如蒙大赦,急忙朝人扣了个头,彼此搀扶着起了身,练儿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可还要婢子寻个妥当人去府外请女医工?”
宋珩并未理会她的蠢话,只转过头吩咐冯贵道:“明日再去请王太医也过来替杨娘子诊治一番。”
刘媪敏锐地捕捉到再字和也字,随即不动声色拿胳膊肘撞了撞呆愣在原地的练儿,压低声音提点她:“还不快去?”
练儿这才觉出味来,转过身小跑着出了正房,自去院子外头的下房里寻了个腿脚麻利的小厮往府外去请女医工。
外头的风似是又紧了一些,直吹得窗纱上的花树剪影摇曳颤动,拍在窗棂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响。
刘媪站在衣柜旁绞着手里半旧的巾子,偷偷抬眼瞅了宋珩一眼,见他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这才敢走到床边弯下腰轻声问施晏微道:“娘子还未用晚膳,老奴叫膳房的人熬些甜粥与娘子吃可好?”
话音落下,宋珩幽深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施晏微苍白如纸的小脸上,眸色里带了些询问她为何不用晚膳的意味。
施晏微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即便这会子依旧没什么进食的胃口,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应下,捧着手炉贴在小腹上,唇间透出一个“好”字来。
刘媪正欲转身去办这件事,忽被宋珩叫住,折着剑眉问她:“娘子先前可曾痛得这般厉害过?”
那风儿不知打哪里透进来的,直吹得灯台上的烛火肆意跳动,摇晃不定,忽明忽暗。
刘媪回身看向端坐在床沿边的高大郎君,只见朦胧灯光下,那人面色晦暗不明,薄唇轻抿。
忆及那日晨间,杨娘子拧着眉满额细汗的场景,刘媪暗自寻思:想来杨娘子那厢上回月事便已痛得十分难受了,因是夜里来的月事,这才自己闷声不响地硬扛了过去;此番若非是白日起事,恐怕自己还被她和练儿那小蹄子瞒在鼓里。
想到此处,刘媪面露忧色,并不敢有分毫的隐瞒,只静立在原地如实答话:“回家主,娘子来别院后的头一回月事并不似这般难挨,不过往床上躺上小半天便好能下床活动了;上月那回头一天的夜里亦是痛得身发虚汗,至第二日晨起方好上大半;这回瞧着似是比上回还要严重些,吃不下东西,又吐过一回,想是疼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