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色渐浓, 天边升起几颗晦暗不明星子,玄月穿行于阴云间,落下清冷华光。
宋聿的话音落下, 案前众人心思各异。
宋清和倒真的有些想她了, 暗道自她离开后,府上连个认真陪自己玩双陆棋的人也没有了。
祖江斓真心感激杨延为救自己的夫君舍身忘死, 与宋聿乃是夫妻齐心,只盼着能早日得到杨娘子的消息,也好叫人安心。
薛夫人面上的笑容稍稍凝住,一弯霜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一双浊目不动声色地观察宋珩两眼, 见他面色从容, 复又轻笑起来,若无其事地宽慰宋聿道:“杨娘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 且她离府时带了不少银两,想来不会有什么事,许是往文水亦或是弘农去了也未可知, 三郎莫要自己胡想。”
文水、弘农...薛夫人的话令宋聿茅塞顿开, 当即就有了下一步的寻找方向,一双紧紧皱起的棱角眉舒展开来, 旋即朝着薛夫人平声道:“原是某欠思量, 不该在膳前提及此事, 倒叫阿婆费心劝解,某无地自厝。”
宋珩不紧不慢地搁下手中茶碗, 并未因宋聿的话语产生丝毫愧疚感和负罪感, 只那般静静坐着,心道随他怎么查也好, 都督府那边给出的答复只会是杨楚音曾来办理过去往长安城的过所。
而他在都督府对杨楚音的所作所为,绝不会有任何人透出半个字来。
家宴过后,宋珩以公务缠身为由,离了正厅往退寒居而去。
这日夜里,施晏微才刚睡下不久,忽被一阵逐渐加重的坠痛感唤醒,这回时间虽未推迟,但却痛得她欲要呕吐出来。
练儿捧来唾盂置于床边,从上至下轻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施晏微因腹中空空,只勉强抚着心口吐出几口酸水来。
练儿端来清茶与她漱口,不由担心起她的身子来。
她虽年轻,却也知道娘子素日里用的那些避子的凉药最是伤身不过的,况且家主素日里要的太频,又不肯稍加克制,娘子的身子这般薄弱,如何经受得住呢。
这才过了三个月出头的日子,月事便已如此,若是再用上三五个月的凉药,却不知会是何种光景了。
施晏微瞧出她面上的愁绪,恐她将此事透出去,因道:“此事不必说与家主和刘媪知晓,你且替我再烧个捧炉过来,我睡上一晚,明日自会好上许多。”
既是身上不舒坦,怎么能闷声不说,不叫医师过来瞧瞧呢?练儿心中不解,却又不好多言,只默默点头应下。
次日清晨,施晏微是被身上黏腻的冷汗唤醒的,今日相较昨晚虽不那么痛了,可昨天晚上的痛楚却足以叫她记在心间,她活了这二十多年,似这般痛到呕吐的情况还是头一遭。
她想,这笔账也该记在宋珩身上。
若不是因为他,她又何需喝那劳什子的避子汤。即便那药令她月事不调,她亦不能停止喝凉药,相比起月事腹痛的痛楚,她更畏惧承担受孕的风险。
刘媪进来时,瞧见她苍白挂汗的小脸,心下先唬了一跳,唯恐她又像头一遭那次发起热症来,遂拿手背去搁到她的额头上。
好在并不烫手。
刘媪松一口气,因问道:“娘子怎的出了这一身的汗,可是有哪里不舒坦?”
施晏微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接过刘媪递来的巾子擦了擦鬓边的汗珠,“昨儿夜里来了月事,身上本就不大爽利,偏又做了噩梦,这才惊出些虚汗来。不过这会子已无大碍了,刘媪宽心就是。”
话毕浅浅一笑掀了被子强撑着下床,往更衣室而去。
刘媪见她尚还能动,当下不疑有他,只叫香杏去膳房传些清淡的吃食送来。
近日宋珩事多,不大往别院里来,直至施晏微小日子快干净了,他方踏着黯淡月色于凛冽寒风中款款而来。
怕身上寒气冲到屋中女郎,宋珩迈进门解下鹤羽大氅挂在屏风后的衣架上,待身上寒气散尽,大步朝施晏微走去。
彼时施晏微正捧着一本唐传奇看得入神,对于他的到来表现得十分冷淡,宋珩只当她是给自己耍脸子,笑道:“好端端的缘何这副作态?可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你气受了?娘子且说与我听听,我来替你出气。”
施晏微听了,连连摇头,温声道:“有家主震着,她们谁敢给我气受?”说话间将书本朝宋珩递过来,指了一个生僻字,轻张檀口问他道:“这个字实在难认,家主既来了,何妨帮着妾认上一认,倒也省去查《说文》、《玉篇》等书的麻烦。”
宋珩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笑看她手指的那个字,勾了勾嘴角,打趣她道:“娘子这是要往蟾宫折桂去了?”
施晏微闻言蹙了蹙眉,软语嗔怪他道:“家主每日只将妾困在府里,若不寻些事做打发时间,岂不活活憋闷死。家主倒是日日可往外头去,又哪里知道妾的苦处,平白拿人取笑,当真恼人。”
宋珩听她曼声指责,却也不恼,反觉娇俏可爱,遂拿手轻轻摩挲着她肩上的柔软衣料,平声道:“陟则在巘,复降在原。巘,意为山中小山。”
施晏微默默拿笔注释,只见宋珩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往她对面坐下了,又道:“娘子若是觉得无趣,再有三日便是休沐日,我带你往府外逛逛散心可好?”
她被关在这四方天地将近三月,跟坐牢似的,早将这里的一物一木悉数看腻味了,当下听他如此说,岂有不应的道理。
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泛起一丝涟漪,变得活泛起来,待墨迹干涸后合上书本,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盈盈望向宋珩的狭长凤目,温声细语地道:
“家主素日里公务繁忙,一月里也不见得能抽出一两日陪妾出府游玩。文武百官尚有十日一次的休沐,家主何妨效仿一二,准妾每月出府三日透透风可好?”
宋珩凝眸看她,观她满脸讨好和殷殷期盼之色,不禁心念微动,料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来,只将目光往下移至她露在外面的一段雪颈,默了片刻。
“这就要看娘子的诚意和本事了。”宋珩一壁说,一壁状似漫不经心地拿手整了整腰上的金玉蹀躞带,笑得意味深长。
常言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施晏微暗道这厮是没写过色字吗,怎的满脑子都是那档子破事,也不怕哪日尽人亡,断送在这上头。
施晏微抿抿唇,眼波流转间,微垂臻首窃窃道:“家主容禀,妾身上尚未干净,今夜不便侍奉,烦请家主过得两日再来。”
宋珩轻嗤一声,将手抽回,只垂眸描摹她的盈盈眉眼,“你倒看得开,什么都敢往外说。这会子就想撵我走,想来必定是这几日疏于功课了。”
说话间高声命人取来宣纸,命她写首诗来与他瞧瞧。
施晏微疲于应付他,只落笔写了首五言律诗送与他看。
宋珩将那宣纸握在手里细看,不多时便看出不少毛病来,敛目沉肃道:“原字撇画不够细直,阳字右竖与左竖同粗,近字未见蚕头捺。”
见施晏微的面色随着他的话语微凝,越发得了趣,将那浸了墨的宣纸随手搁在小几上,立起身来将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抚上她的墨发,语调低沉:“好娘子,你且说说,今日该如何罚你才好?”
窗外乌云闭月,星光暗淡,凛冽的北风吹动院中成片的修竹,发出沙沙声响。
施晏微的一颗心犹如风中摇曳的凤尾竹叶,飘飘摇摇,难得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