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居内, 薛夫人坐于罗汉床上的五福捧寿软垫之中,闭目轻轻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屏风后绮窗半开, 透入皎洁月光, 砸在地上形成一段斑驳的光斑。
宋珩踏着月色大步而来,待入得门去, 冯贵吹了羊角灯立在檐下等候。
莲花灯轮上燃着十余盏灯烛,将满室照得亮如白昼,案上的象首金刚香炉内焚着名贵的沉水香,散出缕缕青烟,熏得满室清新淡雅, 芬芳怡人。
薛夫人耳听得那道推门的声音, 缓缓睁开眼,顿了顿手上拨动佛珠的动作, 支起下巴抬眸看向宋珩,语气平平地道:“二郎来了,快些坐下。”
“阿婆万福。”宋珩规规矩矩地叉手施礼, 这才往薛夫人对面成对的软垫上坐了。
“疏雨, 你去瞧瞧炉上的新茶可烹好了。”薛夫人说话间偏头去看疏雨,不动声色地给她使个眼色, 疏雨顿时会意, 领着屏风处的两个年纪稍小的婢女一道退了出去。
待三人走出门去, 薛夫人浑浊的目闪过一丝精明,定睛瞧着心情尚可的宋珩, 默了片刻, 因问道:“听闻二郎近来又拨了十余人人去蘅山别院,昨夜又是子时方归, 就没有什么要与老身说的?”
宋珩闻听此言,心下便知她必定是已知晓杨楚音入了他的别院之事,是以并不打算瞒过她,索性将话挑明,轻启薄唇从容不迫道:“如阿婆所想,杨娘子确已入了某的别院,细细算来,将近十日总是有的。”
忽而吹过一阵微凉的晚风,灯轮上的烛火随之晃动跳跃,橙黄的火苗时偏时正,屋内明暗交替,落针可闻。
薛夫人半晌无言,微染寒霜的眉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良久后方低声试探他道:“二郎既有心想给她一场造化,缘何不将人纳进府里,反在别院里藏着掖着?倘或日后叫三郎和二娘知晓,终究不是能拿上台面大方说与人知晓的事。”
三折八角绣花鸟屏风载着柔和月色,宋珩凤目微眯,平视屏风上栩栩如生的花鸟图案,神情散漫闲适,云淡风轻地道:“她要做那高山白雪、云中皎月,不愿与某这等俗世凡人为妻妾,某除却遂了她的意,又能如何?”
那日薛夫人亲耳听得施晏微拒绝的话语,只当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小娘子,却未曾料到,即便是二郎亲自使出手段,亦不能叫她屈服半分,想是有些不为尘世俗物所动的风骨在身上的。
思及此,薛夫人不由轻叹口气,垂下眼帘看茶碗中微凉的茶水,幽幽道:“如这样的事,总要两厢情愿才好。二郎既占了她的身子、与她成了好事,老身便不好再多言什么;只一条,二郎需得记住了,她终究是三郎的救命恩人之妹,年纪轻轻就失了兄长,孤苦伶仃的,着实是个可怜人,千万要好好待她,莫要叫人受委屈;子嗣的事暂且放一放,倘或将来她想通了,将人全须全尾地纳进府里来,待正妻入了府,再叫她诞下一儿半女的倒也无妨。”
窗外立着一棵颇有些年岁的秋海棠,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映在窗上的花叶剪影随风摇曳,薛夫人甫一抬首,看到那些浮动纷乱的花影,思绪渐深。
宋珩只将“可怜人”三个字听了进去,没来由地想起施晏微于床榻间布满泪痕的芙蓉面,移开视线,亦看向窗上的棠花剪影,意味深长地道:“的确是个可怜见的小娘子,某自会好好待她,阿婆无需忧心。”
薛夫人闻言颔首,将话锋一转,说起无关紧要的闲话来。
疏雨烹好茶,在檐下立了一会儿,轻轻叩门,薛夫人唤她进来,对着宋珩道:“二郎也品品三郎送来的新茶罢。”
宋珩微微颔首,自疏雨手里端过茶碗,但见茶汤清亮,入口清香纯和、回味甘甜。
“确是好茶,应是产自蜀地的明前绵州松岭茶。”
薛夫人点点头,轻笑起来,嘴里毫不吝惜地夸赞他道:“二郎乃是茶中行家,自然瞒不过你的这张嘴去。”
祖孙二人又坐一阵,窗外夜色渐深,明月高悬,宋珩不紧不慢地搁下手中的茶碗,起身告辞离开。
回至退寒居,宋珩令冯贵掌灯,临上.床安歇前,吩咐他明日往库房里取了那方螺钿匣来,再挑些金银首饰一道送去别院。
家主素日里虽不甚温柔,心中却还是疼惜杨娘子的。冯贵暗自喟叹一番,忙不迭地恭敬应下,吹灭屋中蜡烛,执一方灯台默声退出去,将门带上关好。
翌日,冯贵依宋珩之命,取了对牌往库房而去,找出那方螺钿匣,又往雕花玉盒里装了满满当当一匣子的首饰。
一路出了宋府,直奔蘅山别院而去。
彼时,施晏微正靠在罗汉床上看书,将不认得的字圈出后记录在纸张上,而后通过翻阅《说文解字》识字。
练儿见冯贵过来,隔门通传,施晏微乍一听到“冯郎君”三个字,不禁心脏漏半拍,虽说她今日的情况相比昨日已经好上一些,到底还难受着,如何能应付得了宋珩。
转念一想,今日并非休沐,许是冯贵那厢奉宋珩之命送东西亦或是传话过来,遂平复下来,温声唤人进来。
冯贵先叫人将两方匣子往小几上搁了,而后朝人叉手欠身施一礼,面上堆着笑,“杨娘子,家主特意命奴送这两匣子首饰过来,还请杨娘子细细过目。”
施晏微轻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打开那方雕花玉盒,其内珠宝金光闪闪、熠熠生辉,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他对自己这只“金丝雀”出手倒大方。施晏微冷笑一声,随手拿出一支金钗送与冯贵,语调平静:“劳冯郎君费心亲自走这一遭,这支金钗便送与你吃茶罢。”
冯贵自幼跟在宋珩身边,没少得他赏赐,眼光自然不俗,当下见施晏微要送他金钗,犹豫着要不要接,毕竟仅是这支金钗可够他吃上一辈子的茶了。
“冯郎君不接,莫不是因为这些首饰只不过是家主借与我戴着玩儿的?若是日后掉了一件半件的,我怎么赔得起呢。”施晏微收回手,含着笑不阴不阳地道。
被她没来由地这样一呛,冯贵越发摸不准她的脾性,只觉得她离开宋府在外头住了两三个月,嘴皮子上的功夫可谓突飞猛进,与他记忆中温婉柔顺的模样大不一样了。
“杨娘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既是家主有心赏给娘子的,这里面的一应东西当然都是归娘子所有。”
话毕,施晏微面上笑意更深,问他道:“既然都归我所有,方才我不过是要送支金钗给你,缘何不接?”
冯贵冷不丁被她问住,楞在原地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接过,嘴里连连说着道谢的话,这才离了蘅山别院。
至酉时二刻,宋珩打马归府,疾步行至廊下,唤冯贵过来问话,冯贵手里握着施晏微送与他吃茶的谢礼,只觉手心烫的厉害,犹如握了个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