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闻言, 顿了顿脚下的步子,淡淡道:“回书房细说。”
冯贵恭敬道声是,默声跟在他身后。
主仆二人行至退寒居, 宋珩大步迈进书房, 冯贵连忙跟上,伸手带门。
廊下侍立的商陆见状, 不敢贸然靠近书房,自去茶水间里烹茶。
宋珩长腿微屈,直勾勾地往书案前坐下,取来一支狼毫握在手里把玩,脊背挺得笔直。
冯贵立在案前, 叉手道:“禀家主, 杨娘子已往都督府里递了文书,欲要往长安城去, 途径五道关隘,保人乃是青枫浦的大东家崔三娘和二东家柳四娘。”
长安城。她竟天真的以为离了太原前往天子脚下便可翻出他的手心?
宋珩冷冷一笑,扬手将那狼毫精准无误地掷入笔洗之中, “明日你再往都督府走一遭, 让人批了她的文书。”
冯贵听后不解,心道家主既不愿就此放过杨娘子, 缘何要叫人批了杨娘子的文书?应是将她的文书截留下来才是。
然而主子的决定还不容他来质疑, 心中虽感到疑惑, 仍是点头应下。
次日清晨,冯贵在府门前目送宋珩骑马离开, 便往都督府去, 自不必细说。
光阴似箭,八天的光景一晃而过。
这日, 施晏微晨起后,摩拳擦掌等待着明日的到来,只消拿到过所,后日一早便可离开太原前往长安,待将来时局稳定些,再去西南的锦官城不迟。
本该是充满喜悦和期待的一天,施晏微白日里却没来由地心神不宁,入夜后越发静不下心,后半夜方勉强浅浅睡去。
第二天,施晏微辞了崔三娘和柳三娘,走出酒肆去附近的集市上雇了一辆驴车前往城北的都督府。
彼时天色尚早,但因太原城内往返其他城池的人数颇多,这会子都督府外已经排起长队。
施晏微付给车夫车钱,整了整衣衫迈开轻快的步伐加入队列之中。
将近两刻钟后,排到施晏微,对那官差道:“杨楚音,去往长安。”
那公差上下打量施晏微一眼,拱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朗声道:“杨娘子这边请。”
旁人皆是当场便可领到过所,为何独她一人要往别处去领?施晏微多留了个心眼,因问道:“郎君要引妾去何处?”
那公差轻笑起来,语气平和:“杨娘子莫要多心,因前些日子太原城里出现奚族派来的细作欲要往长安城去,是以陆都督特意交代,凡是去往长安的,皆要由他亲自问上三两句话方可发放过所。”
施晏微见他面色轻松自然,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疑有他,信步随他往都督府的东院走去。
“就是此处,还请杨娘子自行进去。”那公差一壁说,一壁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施晏微嗯了一声,看着那道雕花朱漆的木门,不知怎的心生不安,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仿佛里面正有什么可怖的猛兽凶禽在暗处等待着她...
想到她的过所此刻就在屋中那位陆都督的手里,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驱走脑海里那些纷乱荒诞的思绪,深吸一口气后推门而入。
施晏微恐冒犯到这位陆都督,不敢贸然直视他,只微垂着头缓步进前,与人隔了段距离,叉手屈膝施礼道:“妾杨氏楚音,见过陆都督。”
话音刚落,就见端坐于案前的人便立起身来,沉声道:“杨娘子唤错了,某可不是什么陆都督。”
熟悉的男声传入耳中,施晏微险些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惊惧地抬起头来,霎时间,宋珩那张不辨喜怒的脸映入眼帘。
他太高了,魁梧挺拔,行动间带着极为浓重的压迫感,令人望而生畏。
施晏微像见了鬼一样,顿觉脊背生寒,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两条腿似灌了铅一样沉重,步履艰难地往后退去。
宋珩一步步走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芙蓉面,轻启薄唇:“好一个有风骨的小娘子,可惜某素来不懂怜香惜玉,专擅行那折翅熬鹰之事。”
“你别过来!”施晏微呼吸一滞,崩溃大叫,哆嗦着转过身去推来时的那道门,不料那门早叫人从外头锁上,再难撼动分毫。
“宋珩,青天白日,都督府内,你要做什么?你眼中可还有王法!”施晏微再难压抑心中对他的恐惧和怒火,倚着门直呼他的名讳,厉声质问他。
“王法?”宋珩似是从她嘴里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抬手捏住她白嫩的下巴,冷笑道:“你该知道,王法能够约束的从来都不是掌权者。”
宋珩微垂眼眸看着她惊惧又愤恨的模样,只觉得这只雀儿有些野性太甚,需得好好磨一磨她的性子,松开捏她下巴的手,转而取来她的文书和过所。
“某且问你,你在长安无亲无故,倒要去寻哪门子的亲?再者,你明明只在青枫浦做了不足半年的厨娘,文书上却写着自去岁从文水来太原后便一直在青枫浦的膳房做工。依某看,你的文书处处透着破绽,行事做派倒很像是奚族派来的女细作。这道文书上尚还有崔三娘和柳三娘的签名和指印,焉知不是你的同伙,可要某派人去将她二人请来此地一道审问?”
话音落下,施晏微回想起那公差将她诓至此处时的话,登时恍然大悟,宋珩这厮不但要给她扣上个细作的帽子,还要以崔三娘和柳三娘的安危来逼迫她就范。
此时怒意盖过惧意,施晏微咬牙切齿道:“你我之间的事,与她们有何相干?我不愿做你的妾,叫你失了面子,得罪了你,你要打要杀只管冲着我来,何必牵累无辜!”
“细作也好,逃婢也罢,随你安个什么罪名,我就此死了,倒也干净。”
宋珩见她宁愿一死也不肯跟他服个软求个饶,不免微垂下巴,凝眸看她,心道她这通身的反骨也不知是怎么生出来的,不过这样也好,日后驯服起来更有意趣。
“死其实是这世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你可知,暴露了身份的细作要经受什么样的拷问后才能死?”宋珩说话间,眼底染上一抹浅浅的笑意,似是在嘲笑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此话一出,施晏微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古装剧中反派拷问对家时的狰狞表情和狠辣手段,然而现实中的情况只会比影视剧里的更加残酷。
思及此,施晏微的面色越发苍白,微微发颤的檀口里久久吐不出一个字来。
“看来杨娘子是不见棺材不肯落泪了,既如此,某今日便让你好好开开眼。”话毕,高声唤人过来打开门锁,握住施晏微的胳膊将人往都督府的刑房处带。
施晏微大脑空白得厉害,又挣脱不开,只能被动跟随他的步伐,踉踉跄跄地往府衙的后院走去。
宋珩那厢仅以一手拽着她进了位于地下的阴暗刑房,那些腰悬长刀的狱卒们甫一见了他,皆恭敬地屈膝下拜。
宋珩示意他们起身,随手指了个捆绑在木桩上奄奄一息的囚犯,吩咐一旁的狱卒用盐水泼醒他,那狱卒点头应下,自桶中舀了一瓢盐水,泼向那早已被抽打至皮开肉绽的男子,顷刻间,男子顿时被钻心的痛意唤醒,嘴里发出近乎绝望的哀哀嚎和惨叫声。
单是听得那道声音,就叫人不忍直视。
施晏微将头垂得很低,自被宋珩拉进这间刑房后,她甚至不敢睁开眼,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回荡在耳畔,她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宋珩强势地支起施晏微的下巴,迫使她看向刑房里的男子,冷声道:“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你希望绑在桩子上的人是你自己亦或是崔三娘和柳三娘吗?”
施晏微自然不敢看这样血肉模糊的场面,紧闭的双眼沁出细密的泪珠来,拼命地将脸往后回,喉咙里哽咽道:“我不要看,不要看!你放开我,放开我......”
温热的眼泪顺着施晏微的脸颊流到宋珩的手背上,那些热意似乎滴落在了他的胸膛上,烫得他心口一紧,终究不忍再逼迫她,急忙收回手将人打横抱起,大步离了那间压抑至极的刑房。
秋日的阳光柔和地洒下来,那些血腥味和惨叫声都消失了,施晏微紧绷的神经和躯体稍稍舒缓,徐徐睁开了眼,吐气如兰。
宋珩感受到怀中人的变化,垂眸看她,缓了缓语调,复又张口问她:“杨娘子还要不要当细作了?”
她从前怎么会觉得他是位清正持重的正人君子呢?他分明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施晏微现下当真是惧了他的手段了,连忙摇头,颤声否认道:“不要,我不要当细作...求你放过崔三娘和柳三娘...此事与她们毫无干系。”
宋珩紧紧盯着她的一双清眸,冷冷道:“放过她们可以,至于你,某志在必得。”
前人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施晏微不想受尽折磨屈死在刑房里,更不愿连累崔三娘和柳三娘因她送命,事到如今,除却暂时屈服于他,再无旁的法子。
施晏微攥紧手里的衣料,认命般的阖上目,檀口微张,将声音压得很低,一如她此时的心境:“好,我从你,但我不要做你的妾。”
宋珩闻言笑了笑,结实有力的双臂将人掂得离他的胸膛更近一些,鹰眼一样凌厉的目光俯视着她,语带讽刺:“怎么,还想做正妻?你的口气倒......”
既已将话挑明了说,施晏微也不再对他用谦称,直接用了我,打断他的话。
“莫说是妾,便是你的正妻,我亦不稀罕,我活着违心依从了你,难道死了还要做你的鬼?如你这样的权贵,又哪里会去追求什么情啊爱啊的,真个论起来,你对我也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他日你若厌弃了我,我不是你的妾,尚还算是个独立的人,届时还请宋节使念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我离去。”
见色起意,这话说的倒也不假。抬举她做贵妾她不要,偏要上赶着做那养在外面、没名没分的外室,那他不妨就随了她的意,倒要看看是她身上的骨头硬,还是他折翅熬鹰的手段硬。
宋珩如此思量一番,遂压低声音哄她道:“你看得倒通透。还未伺候枕席,倒先计算起苦劳来了。他日某若对你倦了腻了,自当放你离去,如此你可安心?”
施晏微硬着头皮勾上他的脖颈,讨价还价:“凡事总得有个期限,也好叫人有个盼头,我们就以一年为限可好?你若只是喜爱我的这张脸这具身子,恐怕不出一年,你便会厌它倦它了。”
宋珩单手抱她,另只手去掐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敛去笑意,沉声反问她:“一年。你这小娘子可真敢想,怎的不再贪心一些,只说三五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