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番外(二)

外面春和景明, 在这皇家的小行宫里,也自有一番怡人气象。

此处原本就是仿着江南的园林造的,婉约秀美,景致错落, 不说出了行宫就是京郊的山水与春色, 单是驻足在行宫之内,也可有许多乐趣。

只是锦衣华服的男子坐在池塘边, 神情空茫, 仪态安静, 许久也不动一动, 不像是在赏景,倒像是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令他提不起什么兴致一样。

他身后的老侍人陪着站了许久, 眉宇间纠结几番,终于忍不住开口:“太凤君, 眼下虽是春天,到底地上还是露水重, 久坐恐怕受凉。”

被他称作太凤君的男子,享有如此尊贵的身份,却连一把椅子也不用, 在草地上席地而坐, 身边也只有一名侍人相伴,全然没有往日的排场。

男子闻言,却并没有接话, 甚至连头也不曾回一下,只安静地坐在那里,望着被风轻轻拂过的水面。

有那么一瞬间, 老侍人甚至疑心他究竟有没有听见自己说话。

他虽身居如此高位,且是连孙辈都有了的人,实际上才不过四十出头,因为常年保养得宜,一张脸依旧美艳惊人,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也就是移居行宫后的这几年,头上才生出了几丝银发。

他是大周朝的太凤君,尽管如今落得软禁行宫,经年不能得见女皇一面,与京城繁华再无瓜葛的下场,但只要他一天还活着,他就一天还是太凤君。

名义上,他还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男子。

只是,众人私下里都心知肚明,他在与自己女儿的这场争斗中,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极有可能,他余生都不能再离开这处行宫半步。

他的这一生,应当就是这样了。

他望着水面被风吹起的微微涟漪。

但是,在很久以前,他还不是太凤君,他只是涉世未深的少年,舒靖。

作为权贵舒家的长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朝一日,他是要去宫中参加选秀的,并且,不论是看在他家族的权势,还是看在他出众的姿容,只要不出意外,他都会被女皇欣然纳入宫中。

所以,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在父亲的悉心教养下,保养相貌身段,学习诗词歌赋,在年仅十二三岁,还未长成的时候,他的美貌与才情就已经名动京城。

自然,他也极为懂事,从不敢如别家的公子一样,在难得的几个大族见面的场合,敢对别家的小姐偷偷投去青眼。

他一直都知道,他生来就是要嫁入皇家的。

而他的,或者说,他家族的愿望,也并没有落空。

他十七岁那年,进宫选秀,在两仪殿上被女皇一眼相中,目光就再也没离开过他。恰好,他的家世能为他提供足够强有力的支撑。

水到渠成的,他接过了女皇赠与的那一柄白玉如意,一跃成为了大周朝的凤君。

他是女皇的结发正夫,被八抬大轿从承天门抬进宫的,又因为他家族的权势,大婚格外隆重,一时之间占尽了风光。

他知道,先于他陪伴在女皇身侧的几名君侍,那些从潜邸跟随上来的旧人,对他多有嫉妒,但在那时年轻的他心里,除了几分惶惑以外,却也难免是有一些自得的。

毕竟,他只有十七岁,就已经成为了一国之父,后半生的荣华无忧都在眼前。

在新婚之后的一段岁月里,他与女皇之间,也曾称得上是琴瑟和谐的,女皇喜欢他年轻,喜欢他貌美,也喜欢他的新鲜。他也一度曾天真地以为,这桩称不上有选择的婚事,从结局来看倒称得上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女皇对他的新鲜感和包容,终究是在两两相对的岁月里耗尽了。

他出身权贵之家,又从小被作为家族选送入宫的人选培养,生性骄矜,不能忍让,在这众男子共侍一妻的后宫里,与其余君侍的争斗乃是家常便饭,他自恃凤君之尊,常拿出权威惩戒他人。

起初,女皇愿意惯着他一些,但渐渐地,终归是减退了耐心。

毕竟,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在民间正夫嫉妒也是大忌,何况是帝王的凤君呢。

而更令女皇警惕的,是他的家世。帝王娶权贵家的男子,为的永远是利用其权势与钱财,可一旦感受到被威胁,就另当别论了。当初,他的家世使他被高看一眼,得以坐上他人艳羡的凤君之位,但到了这时,却反而成为了他的掣肘。

一个出身权贵之家的凤君,在后宫中总是咄咄逼人,不懂为夫之道,肆意打压其他君侍,试图独霸女皇,这是女皇不能够容忍的。

于是,慢慢地,女皇来他宫中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到后来,更是只在祖制规定必须在凤君宫中留宿的初一十五,才不得不敷衍。

寥寥数年间,他甚至比刚嫁入宫中时出落得更加美艳,只是已然成为其余君侍暗地里的笑柄。

他自幼要强,即便心里悲苦,也不愿流露于人前,只是一日日强撑着他华贵威严的外表,不肯让人看轻了去。

如若只是这样,或许他会与史上数不清的凤君一样,守着他的尊贵与荣华,守着每一个知道女皇不会驾临的夜晚,做一个并不受宠,但毕竟受女皇敬重的正夫。

只要不行差踏错,不走在女皇的前面,总有一天他会坐上太凤君的位置,安享晚年。不论登基的是他的亲生女儿,或是别人的,他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嫡父,百年后与陛下同穴,享太庙供奉的人,没有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但是,有一天,他的父亲借进宫探望的机会,狠狠地将他训斥了一顿。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父亲踏进他的宫室,扫视了一圈富丽堂皇,却没有什么人气儿的屋子,淡淡地问他:“阿靖,近来一切都好吗?”

他知道,他的家族权大势大,他在宫中境遇如何,父亲不可能不知一二,面对这一句明知故问,他毕竟还年轻,到底是流露出几分委屈来。

“儿子没用,”他低声道,“并不能为陛下所喜。”

没有想到,父亲睨了他一眼,非但没有半分安慰,反而冷笑了一声,“我千辛万苦教养你,送你入宫,难道是为了让你用来讨陛下喜欢的?”

他从小畏惧父亲,喏喏不敢言。

父亲便讥讽更甚:“女子的宠爱,能值几个钱?能延续几时?从小我是怎样教你的,你全都忘干净了吗,竟也如市井里不成器的小子一般,相信起什么恩爱厮守的戏本子来。”

他既怕,也委屈,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只是一味低着头,不敢让父亲看见。

见此情状,父亲才撇了撇嘴,用一种孺子难教的口气对他道:“你是我舒家的儿子,当今凤君,未来女皇的嫡父。难道你要同后宫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君侍一样,去争女皇的宠爱吗?你记住,这个世上,只有权势傍身,才是长久的,你虽嫁进了皇家,难道你就以为,自己是皇家的人吗?”

“你至死都是我们舒家的儿子,你与舒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只有家族蒸蒸日上,你在这个凤君的位置上,才能坐得久,坐得稳。难道舒家送你入宫,是为了让你眼盯着那一星半点宠爱,像个怨夫一样的吗?单拿眼前来说吧,你的亲姐姐,还是一个小小的主簿,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

自那一日后,他渐渐地想明白了。

尽管他清楚得很,他的家族也不过将他当做一枚去争荣华富贵的棋子,但是,有什么东西可盼,可争,总是比没有好的,如此,深宫寂寞才不会那样无聊。

于是,他的野心逐渐从独占女皇的宠爱,移到了对权力的渴望上,他开始暗中勾连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在后宫中也忍着厌恶,着意笼络了一些君侍,做他的亲信耳目。

可想而知的,女皇对他的厌憎和警惕更甚,甚至到了无事便当做看不见他的地步。

而他的逆反与野心,在这样的两相争斗中愈演愈烈。

身为舒家的儿子,他既聪明,也有一定的天赋,他背后的家族在朝堂上平步青云,而他在后宫中也逐渐根深蒂固,无人能够撼动。

女皇顾忌他的家族,也没有什么能够废黜他的把柄,但对他的疏远与日俱增,人尽皆知,当今陛下与凤君实际早已形同陌路。

不过,他的运气着实是好的——在那稀少可怜的侍寝中,他竟然成功地有了一个女儿。

后宫中的每一个男子都渴望的女儿。

自他拥有嫡女之后,这未来的储君人选,便没有什么值得争的余地了,凤君所出,名正言顺,自此,即便再如何不待见他,为了皇女,陛下与他之间总难免要做几分表面功夫,长此以往,不深究的话,倒仿佛关系有所缓和。

而他生下的女儿,郁瑶,在最初的那些年里,着实是没有令他失望的。

他一直以为,郁瑶极像他,不但继承了他的容貌,在年纪尚小时就玉雪可爱,气宇轩朗,且聪慧伶俐,自打进御书房念书起,便常得师傅夸赞,在女皇面前也乖巧懂事,有时被问起课业或政见,也对答得宜。

女皇很喜欢这个女儿,连带着对他这个生父,有时也能做出几分笑模样。

如今回想起来,在最初的那几年里,他与这个女儿,曾经也像天底下大多数父女一样,和睦融洽,亲近无间。

郁瑶懂事早,对自己的父亲并不受母皇喜欢这件事,察觉得很透彻。

他还记得,她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就曾问他:“父君,为什么母皇接连几天去李君宫里,一回都不来我们这里?”

彼时李君正值新宠,还刚有了身孕,在宫中风头无俩,女皇成日里让内务府将各种好东西流水一样送去还不算,自己下了朝就三不五时往那边跑。

他这多少年都不受陛下待见的人,又如何能让陛下想得起来了。

他不是个温柔包容,能耐心哄孩子的性情,于是只冷冷地笑了一下,搂过女儿道:“人家是你母皇心尖儿上的人,你父君我能算得了什么,如何能与人家比?”

他摸了摸怀中小女孩柔软的头发,笑意愈发嘲讽,“所以,我们要懂得识好歹,没事别往你母皇面前转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