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字数补完)

“幕天席地, 孤男孤男,你们在干什么!”

顾二顾不上风仪,如同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撸起袖子, 跳上小船就要拿人。

月光清亮, 可舷下晦暗。

待他看清舟中情形, 不由眼前一黑, 差点栽进水中。

本以为是老油条图谋不轨,没想到却是他弟弟好生有本事,趴人身上不依不饶, 蹭得阎王发鬓凌乱、衣衫不整。

他登船急切又粗暴, 莽撞的冲力叫原本平稳的小舟晃荡得厉害。

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 身形一个不稳, 无意又将阎王夏袍扯开大半。

宽松碧色衣襟散乱挂在肩头,露出一片白晃晃的胸膛, 如泠泠玉石,衬得月光都逊色三分。

好一个……春色无边。

顾二哽住了。

怎么看,谢大人都更像是吃亏的那个。

弱不禁风的顾三, 才是调戏良家妇男的纨绔。

顾瑜之杵在舟头。

一肚子申讨缓缓咽了回去。

新朝世家子弟赋闲,大都游冶声色。

男欢女爱久了无趣,男风便日渐盛行。

于是,有落魄文人迎合市场,批马甲上阵, 编些香艳话本讨生计。

也有梨园跟风,专挑些袅娜人物, 咿咿呀呀演几折子弁而钗的风流韵事。

原本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叫顾二大为震撼的,却是折子戏里, 竟有弱质书生强占风流侠士这等离谱桥段。

金风楼里,黄五曾邀顾二看了一出好戏。

武将一直垂涎书生美色。

遂请了妓子一同给书生灌酒,书生不胜酒力,醉后半推半就被武将带到榻上。

哪知关键时刻,看似弱势的书生,竟反将武生推倒……

台上书生,身段窈窕,正是演惯了女子的青衣反串。

而那武生,最是英气不过,一身肌肉强健又不夸张,哪怕隔着戏服,也能叫顾二身侧妓子脸红心跳。

就这,他能被推到?

顾二酒杯一晃,差点没洒出半觞。

可眼下,这荒诞不经的剧情似乎合情合理起来。

顾三身虚体弱,谢大人等之不及,甘愿裣衽为爱躺平,也不无可能……

顾二耳畔,似乎还回旋着武将缠绵悱恻的那句独白:

“我实慕弟才色,若能一嗅余香,死也心甘。

今既能完吾愿矣,谁上谁下,无非一享贪欢,又有什么干系?

武生我啊,甘愿为情而献其身也。”

……

一时间,蛙鸣震耳。

顾二心神俱颤,几乎要落下一行泪来。

谢大人,竟沦落至斯……

男风果真害人不浅!

倒是某人十分镇定。

顾劳斯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盛怒的顾二除了叫小舟晃得厉害些,不足为惧。

只是他平衡力太差,本能下胡乱借力,一番厮磨,直逼得身下谢昭低低嘶了一声,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缓缓浮起一抹薄红。

顾悄自是感受到他变化。

好家伙,这下倒是真不清白了!

他一时脸热,百忙之中踢了谢昭腿侧一脚。

“谢大人,都是要当座师的人了,切记斯文,斯文!”

谢昭倚坐舟上,只仰头任凭他动作,那蛰伏模样,仿如一只温顺的猛兽。

倒是对多出来的顾二恍若未觉。

听了顾劳斯的话,他低沉笑语,“是啊,师弟你俊秀,你斯文,不比师兄我,只会撒泼。①”

刚撒完泼的顾劳斯顿觉被阴阳了。

可这话怎地如此耳熟?

这不是西游记里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经典对白嘛!

慢三拍顾劳斯才反应过来,他被这家伙内涵了!

“喂,你骂谁猪八戒呢?!”

谢昭满眼笑意:“悄悄嘴不长,耳不大、脸不丑,是一个好男子,我如何敢有此意?”

这二人一个心大迟钝,一个目中无人。

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顾瑜之忍不住,终于出手了。

不待顾悄继续作妖,他眼疾手快,拎着弟弟后脖颈,直把人拖回了自家舟上。

“家弟多有冒犯,还请谢大人海涵。”

丢下一句告罪,顾二悄声令船公加紧摇桨,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顾悄才看见他似的,“哎哟,二哥怎地来了?”

片刻后,他一拍脑门,“二哥何等神思,这偌大的荷花宕,二哥竟知我在何处!”

他装模做样思忖,古代难不成也有GPS定位?

顾恪并不搭理他。

将人提溜到船舱安置,就抱胸冷冷盯着他。

一副主动交代、争取宽大的表情。

相处日久,顾悄倒也不再怵他。

只是他这股无时无刻都坚持不懈要“拆婚”歪风,必须刹住!

于是,顾劳斯决定先发制人,反将一军。

他故作狐疑,“二哥你甚是可疑!一直阻我与谢大人往来,莫不是在暗中吃醋?难道……你对谢大人也有什么想法?”

方才舟上香艳画面一晃而过,顾二额头青筋跳了跳。

顾劳斯再接再厉,“难怪你明知方白鹿那厮对我图谋不轨,还生生把我往火坑里推!如此倒也不必,你我亲兄弟,何须为了个男人手足相残!就是把他让你……哎哟!”

“闭嘴!”一个爆栗下去,世界清净了。

顾二止住手痒,也懒得再管弟弟混乱的男男关系,咬牙转开话题,“方子呢?”

顾二捂住脑门,忙讨好地将东西上交。

就着船舱微弱油灯,顾二一一清点。

翻到某张夹私,他手上一顿,周身气压更低了。

那页纸平平无奇,混在方氏一沓冶炼记录里,不细看甚至难以发现。

可上面写得东西,却足以叫陈氏万劫不复。

似乎递方子的人,早已算到了顾氏的下一步。

多年绸缪系数叫人窥了去,顾恪惊出一身白毛细汗。

好在对方是友非敌。

夏夜凉风习习,背上湿意很快干去。

“这方子,谢大人看过?”

顾悄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顾二深深望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起身去了船尾吹风。

他想,他需要好好静一静。

那背影多少有些萧瑟。

顾悄毫不怀疑,这个时代要是有烟,顾二定是要点上一根,夹在指尖,随风明灭。

可惜,么得。

他过意不去,开口向大家长解释。

“遇见谢大人真的是意外。就算他看过方子,也不会影响你的计划,我用人头担保,谢大人绝不会害我们。”

顾二不置可否,只冷哼一声。

黄毛小儿,哪里懂他心里的苦?

这番,他气势汹汹赶来捉奸,又灰头土脸几欲先走,实在是谢昭反差太太,大到叫他倍感幻灭。

谢阎王,可是顾二年少时的偶像。

那年愍王兵败,神宗发落愍王一系。

曾与愍王往来过密的顾家,生死一线。

苏青青单枪匹马秘赴北境救愍王妃。

乱中年仅四岁的顾恪被叛党虏获,沦为裹胁苏家军的人质。

是十四岁的谢昭,一柄长刀横空出世,救他于水火。

那一战谢昭打得漂亮,不仅镇乱有功,更一举为没落世家正了名。

自此朝堂寒门将领,再无一人敢嘲讽世家软骨,无人可立门庭。

虽然经此一役,谢昭落下残忍嗜杀的恶名,却也在诡谲的神宗朝挺直脊梁,自此执北司印,成为人人闻之色变的谢阎王。

后来世人时常叹息,道谢昭明珠暗投,空负一身才华,却甘愿乘鹰犬之势。

可顾恪并不这么认为。

谢家人,盛世为君子,蹈方履正;乱世执兵戈,甘作小人。

这么多年,他暗中观察谢家行事,也算窥得一线。

天下熙熙,才应兴儒道、倡教化;天下燎燎,合该弃圣贤、兴纵横。

兵不血刃,才是王权霸业的至臻之境。

小弟与谢昭初见,带回的那句“谢与顾向来共奉一主”,别人不信,他顾二是信的。

如若不然,凭谢昭能力,当年怎会不知他是顾氏子弟?

不过是故作不知,保他一命,顺便解苏家之难而已。

可惜到头,美人乡,英雄冢。

偶像妥妥一个恋爱脑。

饶是他阎王戾鬼,都绕不过这绕指的儿女情长。

这么个硬汉子,却落得个以色事人的下场?!

念及此,顾二深沉地叹了口气。

套用顾三的时兴词儿:他的偶像——这是塌房了。

顾二心里苦,顾二还不能说。

顾劳斯自然不知顾瑜之脑中所想,更不知道自家二哥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早已奔驰过风花雪月,拐到了铁粉脱粉之上。

今日大惊又大喜,一时静下来,他破铜烂铁的身体便倍感困倦。

舱外船夫摇桨吱呀,木桨荡起水声哗啦,一下一下敲在他耳畔,不知不觉他就靠着船舱睡去。

蛙鸣远去,丝竹人语渐起。

小船缓缓靠岸。

顾二侧首,弟弟已然睡去。

可睡得并不安稳。

少年瘦弱,蜷在船舱小小一只。

肖似苏青青的眉峰微蹙,与谢昭胡闹时尚有几分血色的双唇,此刻苍白一片,微微翕张。

他自小较常人气弱,呼吸声也小。

早年顾恪最怕与这弟弟一同睡觉,因为他实在害怕,再睁眼这人就没了气息。

好在,他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活了下来。

他时常也会想起另一个弟弟,可纵有亏欠也于事无补,只希望另一个时空,那人可以过得比这里幸福。

顾恪凝视着舟中少年。

那里既能养出这般性情,那人回去……想来也不会不好。

“公子……”

外头船公提醒他上岸。

顾恪忙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将人抱起。

算了,他想,就算偶像塌房,那也是亲弟弟撬塌的,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岸上,苏朗正候在马车边。

擦身而过时,顾恪低声告诫,“记住,你是苏家人,该听谁的,你当心中有数。”

“再有下次……”

苏朗摸了摸鼻子,悄声应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算是整明白了,他的职责不仅是护主子安全,还得兼职防诈防拐。

尤其是那种长得好、又有钱、嘴又甜的骗子。

比如——某谢姓大人。

……

第二日。

日上三竿,顾劳斯睁眼,瞅着陌生的厢房有些蒙圈。

他最近这觉,是越睡越沉了,怎么从船上到的床上,他竟毫无印象。

苏朗板正着脸,在床边方凳上正襟危坐,俨然一副守门神模样。

顾俏没甚精神,揉着怎么睡都昏沉的脑门问,“朗啊,这是哪儿?我二哥呢?”

“二公子一早就进城了。”护卫十分扭捏,“此处正是金风楼。”

语罢,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上一句,“昨夜宵禁,进不得城,我与公子,只是在此借住一宿,并无其他。”

金风楼,玉露坊,金陵城外十里秦淮,最有名的销金窟。

“就知道二哥带的,不会是什么好地方。”顾悄嘀咕。

见护卫尴尬且紧张,他突然福至心灵。

他爬起身,颇为哥俩好地攀住苏朗肩膀,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放心,我是不会告诉琉璃,你带我睡在这烟花地的。”

老实人薄面皮,腾得一下全红了。

“公子休要胡言乱语!什么叫我带你……”

“我睡得人事不知,你可是清醒的。还说不是你带的我?”

苏朗被这一顿歪理气得差点拿不住剑。

内间话音未落,外头敲门声起。

一声婉转柔美的“爷,起了吗”,叫顾悄抖了三抖。

那些丫头大约受了顾二嘱托,也不待人答复,便擅自推了门进来伺候。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从洗漱更衣到服侍进膳,一条龙服务包圆了。

苏朗尴尬一咳,企图避开丫头,“紧着主子就行,不用管我。”

可服务至上的金风楼怎么会厚此薄彼,于是,三个丫头围着顾劳斯,一个撵着苏朗,房里一时香风四起,乌烟瘴气。

“我说呢,琰之抱病,帖子不接,登门探望也见不到人,原来是在花丛里迷了眼,没那个闲功夫搭理我等。”

厢房门口,张庆抱胸,一脸的似笑非笑。

身后几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着起哄。

想来昨日琴会后,一群人便就近来了这金风楼续摊。

被抓包,顾劳斯也不脸红,只捂着心口满嘴火车,“唉,我这是眼疾心病,唯有多看美人才能慰藉,乍然一瞧兄弟你这张乏善可陈的脸,恐怕又是要发病,苏朗,药,我的药!”

张庆一听,这人竟暗骂他丑,气不打一处来。

“顾琰之,你这病秧子,亏我特意为你寻了名琴,你明明康健却不赴约!这就算了,怎地还如此出口伤人!我张庆,何须要你觉得好看!”

顾悄见他真生气了,只好上前陪笑,“哎呀,一年不见,典之兄气量怎变得如此狭小,咱们打小就这般互损,也不见你生气,今日怎么?在哪个姐姐那里受了气?”

哪个姐姐也不敢给我气受!

张庆睨他一眼,挥手打发走狐朋狗友,一屁股坐到圆桌旁,化悲愤为饭量。

顾家与张家,都是江南旧族,素有往来。

他与顾悄年纪相仿,臭味相投,从小就互为彼此垫背。

张老尚书骂张庆不学无术,张老太君就搂着大曾孙子,说“我儿康健就好,总比顾家那个小子,不学无术还体弱多病的好!”

顾老族长指着顾准,骂他养出个好吃懒做的纨绔,顾老大人亦振振有辞,“琰之多乖?就是年纪小、玩性大,总比张家那个混世魔王,成日里惹是生非的好!”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大约是半年前吧,从休宁的来信断了,再往后,他得的信儿一次比一次离谱。

病秧子考了童生。

病秧子成了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