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天席地, 孤男孤男,你们在干什么!”
顾二顾不上风仪,如同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撸起袖子, 跳上小船就要拿人。
月光清亮, 可舷下晦暗。
待他看清舟中情形, 不由眼前一黑, 差点栽进水中。
本以为是老油条图谋不轨,没想到却是他弟弟好生有本事,趴人身上不依不饶, 蹭得阎王发鬓凌乱、衣衫不整。
他登船急切又粗暴, 莽撞的冲力叫原本平稳的小舟晃荡得厉害。
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 身形一个不稳, 无意又将阎王夏袍扯开大半。
宽松碧色衣襟散乱挂在肩头,露出一片白晃晃的胸膛, 如泠泠玉石,衬得月光都逊色三分。
好一个……春色无边。
顾二哽住了。
怎么看,谢大人都更像是吃亏的那个。
弱不禁风的顾三, 才是调戏良家妇男的纨绔。
顾瑜之杵在舟头。
一肚子申讨缓缓咽了回去。
新朝世家子弟赋闲,大都游冶声色。
男欢女爱久了无趣,男风便日渐盛行。
于是,有落魄文人迎合市场,批马甲上阵, 编些香艳话本讨生计。
也有梨园跟风,专挑些袅娜人物, 咿咿呀呀演几折子弁而钗的风流韵事。
原本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叫顾二大为震撼的,却是折子戏里, 竟有弱质书生强占风流侠士这等离谱桥段。
金风楼里,黄五曾邀顾二看了一出好戏。
武将一直垂涎书生美色。
遂请了妓子一同给书生灌酒,书生不胜酒力,醉后半推半就被武将带到榻上。
哪知关键时刻,看似弱势的书生,竟反将武生推倒……
台上书生,身段窈窕,正是演惯了女子的青衣反串。
而那武生,最是英气不过,一身肌肉强健又不夸张,哪怕隔着戏服,也能叫顾二身侧妓子脸红心跳。
就这,他能被推到?
顾二酒杯一晃,差点没洒出半觞。
可眼下,这荒诞不经的剧情似乎合情合理起来。
顾三身虚体弱,谢大人等之不及,甘愿裣衽为爱躺平,也不无可能……
顾二耳畔,似乎还回旋着武将缠绵悱恻的那句独白:
“我实慕弟才色,若能一嗅余香,死也心甘。
今既能完吾愿矣,谁上谁下,无非一享贪欢,又有什么干系?
武生我啊,甘愿为情而献其身也。”
……
一时间,蛙鸣震耳。
顾二心神俱颤,几乎要落下一行泪来。
谢大人,竟沦落至斯……
男风果真害人不浅!
倒是某人十分镇定。
顾劳斯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盛怒的顾二除了叫小舟晃得厉害些,不足为惧。
只是他平衡力太差,本能下胡乱借力,一番厮磨,直逼得身下谢昭低低嘶了一声,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缓缓浮起一抹薄红。
顾悄自是感受到他变化。
好家伙,这下倒是真不清白了!
他一时脸热,百忙之中踢了谢昭腿侧一脚。
“谢大人,都是要当座师的人了,切记斯文,斯文!”
谢昭倚坐舟上,只仰头任凭他动作,那蛰伏模样,仿如一只温顺的猛兽。
倒是对多出来的顾二恍若未觉。
听了顾劳斯的话,他低沉笑语,“是啊,师弟你俊秀,你斯文,不比师兄我,只会撒泼。①”
刚撒完泼的顾劳斯顿觉被阴阳了。
可这话怎地如此耳熟?
这不是西游记里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经典对白嘛!
慢三拍顾劳斯才反应过来,他被这家伙内涵了!
“喂,你骂谁猪八戒呢?!”
谢昭满眼笑意:“悄悄嘴不长,耳不大、脸不丑,是一个好男子,我如何敢有此意?”
这二人一个心大迟钝,一个目中无人。
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顾瑜之忍不住,终于出手了。
不待顾悄继续作妖,他眼疾手快,拎着弟弟后脖颈,直把人拖回了自家舟上。
“家弟多有冒犯,还请谢大人海涵。”
丢下一句告罪,顾二悄声令船公加紧摇桨,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顾悄才看见他似的,“哎哟,二哥怎地来了?”
片刻后,他一拍脑门,“二哥何等神思,这偌大的荷花宕,二哥竟知我在何处!”
他装模做样思忖,古代难不成也有GPS定位?
顾恪并不搭理他。
将人提溜到船舱安置,就抱胸冷冷盯着他。
一副主动交代、争取宽大的表情。
相处日久,顾悄倒也不再怵他。
只是他这股无时无刻都坚持不懈要“拆婚”歪风,必须刹住!
于是,顾劳斯决定先发制人,反将一军。
他故作狐疑,“二哥你甚是可疑!一直阻我与谢大人往来,莫不是在暗中吃醋?难道……你对谢大人也有什么想法?”
方才舟上香艳画面一晃而过,顾二额头青筋跳了跳。
顾劳斯再接再厉,“难怪你明知方白鹿那厮对我图谋不轨,还生生把我往火坑里推!如此倒也不必,你我亲兄弟,何须为了个男人手足相残!就是把他让你……哎哟!”
“闭嘴!”一个爆栗下去,世界清净了。
顾二止住手痒,也懒得再管弟弟混乱的男男关系,咬牙转开话题,“方子呢?”
顾二捂住脑门,忙讨好地将东西上交。
就着船舱微弱油灯,顾二一一清点。
翻到某张夹私,他手上一顿,周身气压更低了。
那页纸平平无奇,混在方氏一沓冶炼记录里,不细看甚至难以发现。
可上面写得东西,却足以叫陈氏万劫不复。
似乎递方子的人,早已算到了顾氏的下一步。
多年绸缪系数叫人窥了去,顾恪惊出一身白毛细汗。
好在对方是友非敌。
夏夜凉风习习,背上湿意很快干去。
“这方子,谢大人看过?”
顾悄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顾二深深望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起身去了船尾吹风。
他想,他需要好好静一静。
那背影多少有些萧瑟。
顾悄毫不怀疑,这个时代要是有烟,顾二定是要点上一根,夹在指尖,随风明灭。
可惜,么得。
他过意不去,开口向大家长解释。
“遇见谢大人真的是意外。就算他看过方子,也不会影响你的计划,我用人头担保,谢大人绝不会害我们。”
顾二不置可否,只冷哼一声。
黄毛小儿,哪里懂他心里的苦?
这番,他气势汹汹赶来捉奸,又灰头土脸几欲先走,实在是谢昭反差太太,大到叫他倍感幻灭。
谢阎王,可是顾二年少时的偶像。
那年愍王兵败,神宗发落愍王一系。
曾与愍王往来过密的顾家,生死一线。
苏青青单枪匹马秘赴北境救愍王妃。
乱中年仅四岁的顾恪被叛党虏获,沦为裹胁苏家军的人质。
是十四岁的谢昭,一柄长刀横空出世,救他于水火。
那一战谢昭打得漂亮,不仅镇乱有功,更一举为没落世家正了名。
自此朝堂寒门将领,再无一人敢嘲讽世家软骨,无人可立门庭。
虽然经此一役,谢昭落下残忍嗜杀的恶名,却也在诡谲的神宗朝挺直脊梁,自此执北司印,成为人人闻之色变的谢阎王。
后来世人时常叹息,道谢昭明珠暗投,空负一身才华,却甘愿乘鹰犬之势。
可顾恪并不这么认为。
谢家人,盛世为君子,蹈方履正;乱世执兵戈,甘作小人。
这么多年,他暗中观察谢家行事,也算窥得一线。
天下熙熙,才应兴儒道、倡教化;天下燎燎,合该弃圣贤、兴纵横。
兵不血刃,才是王权霸业的至臻之境。
小弟与谢昭初见,带回的那句“谢与顾向来共奉一主”,别人不信,他顾二是信的。
如若不然,凭谢昭能力,当年怎会不知他是顾氏子弟?
不过是故作不知,保他一命,顺便解苏家之难而已。
可惜到头,美人乡,英雄冢。
偶像妥妥一个恋爱脑。
饶是他阎王戾鬼,都绕不过这绕指的儿女情长。
这么个硬汉子,却落得个以色事人的下场?!
念及此,顾二深沉地叹了口气。
套用顾三的时兴词儿:他的偶像——这是塌房了。
顾二心里苦,顾二还不能说。
顾劳斯自然不知顾瑜之脑中所想,更不知道自家二哥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早已奔驰过风花雪月,拐到了铁粉脱粉之上。
今日大惊又大喜,一时静下来,他破铜烂铁的身体便倍感困倦。
舱外船夫摇桨吱呀,木桨荡起水声哗啦,一下一下敲在他耳畔,不知不觉他就靠着船舱睡去。
蛙鸣远去,丝竹人语渐起。
小船缓缓靠岸。
顾二侧首,弟弟已然睡去。
可睡得并不安稳。
少年瘦弱,蜷在船舱小小一只。
肖似苏青青的眉峰微蹙,与谢昭胡闹时尚有几分血色的双唇,此刻苍白一片,微微翕张。
他自小较常人气弱,呼吸声也小。
早年顾恪最怕与这弟弟一同睡觉,因为他实在害怕,再睁眼这人就没了气息。
好在,他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活了下来。
他时常也会想起另一个弟弟,可纵有亏欠也于事无补,只希望另一个时空,那人可以过得比这里幸福。
顾恪凝视着舟中少年。
那里既能养出这般性情,那人回去……想来也不会不好。
“公子……”
外头船公提醒他上岸。
顾恪忙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将人抱起。
算了,他想,就算偶像塌房,那也是亲弟弟撬塌的,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岸上,苏朗正候在马车边。
擦身而过时,顾恪低声告诫,“记住,你是苏家人,该听谁的,你当心中有数。”
“再有下次……”
苏朗摸了摸鼻子,悄声应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算是整明白了,他的职责不仅是护主子安全,还得兼职防诈防拐。
尤其是那种长得好、又有钱、嘴又甜的骗子。
比如——某谢姓大人。
……
第二日。
日上三竿,顾劳斯睁眼,瞅着陌生的厢房有些蒙圈。
他最近这觉,是越睡越沉了,怎么从船上到的床上,他竟毫无印象。
苏朗板正着脸,在床边方凳上正襟危坐,俨然一副守门神模样。
顾俏没甚精神,揉着怎么睡都昏沉的脑门问,“朗啊,这是哪儿?我二哥呢?”
“二公子一早就进城了。”护卫十分扭捏,“此处正是金风楼。”
语罢,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上一句,“昨夜宵禁,进不得城,我与公子,只是在此借住一宿,并无其他。”
金风楼,玉露坊,金陵城外十里秦淮,最有名的销金窟。
“就知道二哥带的,不会是什么好地方。”顾悄嘀咕。
见护卫尴尬且紧张,他突然福至心灵。
他爬起身,颇为哥俩好地攀住苏朗肩膀,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放心,我是不会告诉琉璃,你带我睡在这烟花地的。”
老实人薄面皮,腾得一下全红了。
“公子休要胡言乱语!什么叫我带你……”
“我睡得人事不知,你可是清醒的。还说不是你带的我?”
苏朗被这一顿歪理气得差点拿不住剑。
内间话音未落,外头敲门声起。
一声婉转柔美的“爷,起了吗”,叫顾悄抖了三抖。
那些丫头大约受了顾二嘱托,也不待人答复,便擅自推了门进来伺候。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从洗漱更衣到服侍进膳,一条龙服务包圆了。
苏朗尴尬一咳,企图避开丫头,“紧着主子就行,不用管我。”
可服务至上的金风楼怎么会厚此薄彼,于是,三个丫头围着顾劳斯,一个撵着苏朗,房里一时香风四起,乌烟瘴气。
“我说呢,琰之抱病,帖子不接,登门探望也见不到人,原来是在花丛里迷了眼,没那个闲功夫搭理我等。”
厢房门口,张庆抱胸,一脸的似笑非笑。
身后几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着起哄。
想来昨日琴会后,一群人便就近来了这金风楼续摊。
被抓包,顾劳斯也不脸红,只捂着心口满嘴火车,“唉,我这是眼疾心病,唯有多看美人才能慰藉,乍然一瞧兄弟你这张乏善可陈的脸,恐怕又是要发病,苏朗,药,我的药!”
张庆一听,这人竟暗骂他丑,气不打一处来。
“顾琰之,你这病秧子,亏我特意为你寻了名琴,你明明康健却不赴约!这就算了,怎地还如此出口伤人!我张庆,何须要你觉得好看!”
顾悄见他真生气了,只好上前陪笑,“哎呀,一年不见,典之兄气量怎变得如此狭小,咱们打小就这般互损,也不见你生气,今日怎么?在哪个姐姐那里受了气?”
哪个姐姐也不敢给我气受!
张庆睨他一眼,挥手打发走狐朋狗友,一屁股坐到圆桌旁,化悲愤为饭量。
顾家与张家,都是江南旧族,素有往来。
他与顾悄年纪相仿,臭味相投,从小就互为彼此垫背。
张老尚书骂张庆不学无术,张老太君就搂着大曾孙子,说“我儿康健就好,总比顾家那个小子,不学无术还体弱多病的好!”
顾老族长指着顾准,骂他养出个好吃懒做的纨绔,顾老大人亦振振有辞,“琰之多乖?就是年纪小、玩性大,总比张家那个混世魔王,成日里惹是生非的好!”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大约是半年前吧,从休宁的来信断了,再往后,他得的信儿一次比一次离谱。
病秧子考了童生。
病秧子成了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