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季,霍克斯顿王国的最后一场雪融化之后不久,一架来自西班牙的飞机飞抵这个北欧的小国,在黄昏时分降落在弗罗拉国际机场。
这个季节气温尚未完全回暖,还不太适合旅游,从海关入境的异国人们大多是来探亲、留学或者在本地寻觅工作机会的。在这群带着好奇和谨慎踏上新国家土地的人当中,那对来自西班牙的同性伴侣并没有什么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只能说他们是长相挺英俊的一对儿——其中看上去较为年轻的那个是位长着迷人的绿色眼睛的男性,脸上挂着同样迷人的笑容;而他的伴侣稍微年长些,夹杂着些许白发的浅金色头发已经长得稍长,在脑后束成一束,他带着一副细框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锐利的蓝眼睛。
他们的行李不多,跟下飞机的其他很多人比起来都算得上是轻装上阵;这对伴侣中年轻的那位显然德语说得更好些,他和他的伴侣一路走出机场后就和其他人一样开始寻找附近的出租车——如果有人偷听他们谈话的话,就会听到他们两个正小声用英语讨论租房的地址之类的话题,显然,他们在来这个国家之前就已经提前为自己租好了房子。
一切看上去都非常正常,甚至正常到了乏味的程度,但是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他们还没有找到出租车,就碰见了那个人。
——那是个满头黑发的漂亮姑娘,或者说“漂亮”是人们一瞥之下得出的最片面的结论,如果仔细端详她的面孔,就会发现她的样貌实际上并不是人人都会喜欢的类型。如果长时间凝视着她的脸,甚至会觉得她的长相有点略显怪异。
那姑娘的身材娇小,在黑发之下,她的皮肤白得像是墓地里的大理石墓碑,这导致她的眼睛放在那张下颔尖尖的面孔上显得大得惊人;在浅灰色的虹膜的衬托之下,瞳孔又显得黑得太过;因此,无论她怎样微笑,那张脸总带给人一种冷漠得骇人的感觉。
这两位男士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百无聊赖地站在路边,身上套着一件风格休闲的皮革外套,看上去像是个年轻大学生。另外,她的两手空空,因此估计并不是一位旅客。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这个女性还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问题就在于,她很快就目标明确地向着那两位男性走了过去。
实际上她没往他们的方向走两步,那对伴侣就注意到了她。其中年点的那个用手肘碰了碰年长者的手臂,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脸上挂着愉快地笑容——实际上似乎稍微有点愉快过头了。而年龄稍长的男性则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摇摇头。
再然后,那女性就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来了。
她的身高真是比他们两个矮太多,估计还不足一米六五,甚至等她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只能微微仰起头看他们两个,这让整个场景显得稍稍有些尴尬。
然后,这位陌生女性笑眯眯地用基本上没什么口音的英语问了一个其他人绝没想到她会问的问题:
“请问,是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先生吗?”
——时至今日,美国本土以外的地方很少还有人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所有骇人听闻的谋杀都会被人缓慢地遗忘,杀人犯的名字尚且能在人的脑海里驻留更长时间,但是受害者们早已被人遗忘。
现在,在美国还有些人会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个案子,包括但不限于阴谋论者、好莱坞编剧和畅销书作家,但是大部分外国人早把两年前发生的那些可怕案件忘到脑后了,毕竟,那确实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这个时候,忽然说出那两个名字的女性就显得尤为可疑了。
那两个男性显然愣了一下,然后其中较年轻的那个用一种一头雾水地语气开口了,他(英语中恰到好处地带了一点西班牙口音)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是——”
“护照上你们两个姓多明戈,那当然啦,因为你母亲婚前名叫夏娜·埃斯佩兰萨·帕拉·多明戈不是吗?”这个陌生的女性哼了一声,相当不礼貌地打断了他,“说真的,就算是加布里埃尔那家伙愿意帮你们伪造了那些证件,你的假名起得也有些太过潦草了,巴克斯医生。”
她的话音落下,而对面那个年轻男性也安静了。实际上,刚才那个困惑的表情如同流水渗入泥土一样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注视着眼前的女性一会儿,然后忽然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笑。
“我可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摩根斯特恩小姐的名字。”他慢吞吞地说道。
试想这样的情况:两个从美国偷渡出国的连环杀手在西班牙住了一年多,并且拥有一套几可乱真的假证件,这套证件由大名鼎鼎又闲得发慌的摩根斯特恩小姐友情赞助;可当他们在霍克斯顿落地的时候,有一个人当面指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般首先会怀疑是假证件出了纰漏。
但是为他们提供这些证件的那位——那个慷慨又危险的、来自异国的红发女人——不可能出现这种纰漏。更况且,如果有人能做到当场说出这些证件是由谁提供的,情况就更值得玩味了。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从各种意义上都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她也不太可能把“我帮两个连环杀手潜逃出国”这种对她而言不值一提的小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到处乱说……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女性的来历似乎不言而喻。
虽然她提到“加布里埃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中莫名其妙地透露出一股子嫌弃,但是还是可以推断,她大概跟那位摩根斯特恩小姐关系匪浅。
在场的两位男性当然能很容易地推断出这个结论,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位先生的眼神明显更加阴沉下来。这年轻的姑娘扫了他一眼,似乎对那个极富侵略性的眼神不以为意,她耸耸肩膀,露出一个漫不经心到看上去有点欠揍的笑容。
“现在,你们愿意抽出点时间跟我谈谈了吧?”她问。
车来车往的机场之前显然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跟着这个神秘而颇具威胁性的女性步行了更长一段距离,跟着她灵活地在机场附近的那些建筑物之间穿行(它们大部分都是一些旅店、餐厅和纪念品商店),最后在一个完全无人光顾的巷子里停下了。
巷子足够狭窄,明显没有监控,两侧耸立的楼体把这个窄窄的过道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下,长期不见天日让这个地方的气温都比别处低几度。不如说这地点看上去就像是个抢劫或者杀人的好地方,但是那姑娘还是老神在在地选择在这个一看就不太安全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跟两个杀人狂在一起——而且她还清楚地知道对方是杀人狂。
这可不算是一个多妙的选择。
阿尔巴利诺谨慎地打量着她,不知道是否在考虑这之类的问题,然后他慢慢地问:“我是否可以推断,你对我们没什么善意?”
“这个推论大体上没什么错误,”对方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而且,我是真的讨厌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那事情就很简单了。”
对方似乎是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她微微地挑起眉来,声音里透出一丝明显的愉悦:“你确定要这么干吗?”
“总该尝试一下。”阿尔巴利诺冷冰冰地哈了一声。
赫斯塔尔显然也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是后退了一步,似乎是谨慎地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又或者是想要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下一秒,那位女士的站姿完全变了,可以看出她的肩膀微微紧绷起来,就如同蓄力的豹子。
她和阿尔巴利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巷子狭窄的程度让他们没有什么拉大距离的余地。所以下一秒阿尔巴利诺就干脆利落地冲了上去,伸手一把扼住她的喉咙,狠狠地把她撞在身后的墙壁上——从那个准确而利落的动作里能看出很多礼拜日园丁在把他的受害人们一招毙命之时积累下的经验,园丁的受害者们大部分都死于割喉或者扼死——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躲避的意图,就这样生生被他撞到墙壁上。
他们之间身高相差相当多,阿尔巴利诺的对手的体重比他轻许多,近乎轻到了可以被他轻松地一只手提起来的程度。可那双灰色的眼睛在自己的气管被人的手指压紧的时候依然可以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火焰一般跳动的笑意。
这种神情像针一样使人感觉到刺痛。
下一刻,她用左手卡住阿尔巴利诺的手腕,阿尔巴利诺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里意识到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上全都是丑陋扭曲的缝线,就好像曾经被谁粗暴地折断之后再同样潦草地缝合在一起。大部分受过这样的伤的人都会留下终身难以痊愈的神经损伤,但是卡住他的手腕的那只手力气大到好像能捏碎人的骨头。
然后,她抓着阿尔巴利诺的手腕的手向一边一拧,手臂的肌肉紧绷起来,整个人就借着这点力量流畅地抬起已然离地的双腿,重重地踹向阿尔巴利诺的腹部,动作轻巧到地心引力好像于她而言根本不存在。
阿尔巴利诺不得已松开手,在突如其来的钝痛之中向后踉跄了两步。下一秒那姑娘顺着墙壁滑下来,一刻停顿都没有地冲上来——之后的事情很难用语言形容,事情发生在一到两秒之间,甚至连站在一旁的赫斯塔尔都没太看清楚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或许是这位神秘的女士用脚踝绊了阿尔巴利诺的腿?一个利落到令人胆战心惊的过肩摔?总之,在片刻之内大地就向着阿尔巴利诺的视线中倾倒,他被重重地撂倒在地上(简直不可思议,毕竟那姑娘身高不会超过一米六五,体重不到一百二十磅),脸朝下,对方把膝盖凶狠地压在他的后背上,把他肺里的空气残忍地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