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塔尔能看见车子平稳地行驶进那栋建筑物有些时代风格的院墙,汽车前灯的光辉很快消逝不见。赫斯塔尔没有再多说别的话,只是沉默着拿起之前他放在副驾驶座上的东西,打开车门,无声地滑了出去。
阿尔巴利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他下了车。
此时此刻,天际尽头最后一点红色的光辉也被阴影吞噬殆尽,天空呈现出一种沉郁而均匀的暗蓝色,最早出现在天空尽头的那些星星闪烁着一种淡薄的银色光辉。在这样的时刻,他们身边近乎是寂静无声的,只能听见风吹动树林发出如同涛声一般连绵不绝的声响,后方极远处的那条河传来隐约的水声,那些河水将滚滚向维斯特兰城市中心的方向流淌,也会卷着那些孩子的尸骨到底他们将要到达的地方。
赫斯塔尔回头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对方的面孔被逐渐微弱的天光镀上一层厚重的影子,在这样的阴影的构筑之下,他的嘴角看上去罕见地没有微笑。
阿尔巴利诺站在车子边上歪着头看着他,然后忽然问道:“如果这个时候我对你说‘注意安全’,你是不是也不认为我在说真话?”
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赫斯塔尔总是有些想要叹息,他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有的时候我觉得,不考虑这种问题对我本身比较好。”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赫斯塔尔看见那片影子随着他嘴角的牵动而略微变形。然后阿尔巴利诺走上前来,像他之前的任意一次一样轻易地跨过了那条一般被人称之为“不适宜”的社交距离界线。
有那么一瞬间,赫斯塔尔以为对方要吻他,但是最终阿尔巴利诺并没有。
阿尔巴利诺只是轻飘飘地说道:“注意安全。”
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迎接斯特莱德和罗文,斯特莱德对这个人不太眼熟,因为这个曾经属于教会福利院的建筑物之中的一切事情都是罗文负责打理,他要尽量少地在这个地方出现。但是罗文之前提过,这个人是负责看守小孩的人之中管事的那个,好像因为细心大胆而颇受罗文的欣赏。
所以斯特莱德让自己站在后面一步,决定非到时刻不要开口。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总是对未来的发展感到不安,转移小孩毕竟是件大事,如果罗文的安排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他也就没有开口的必要。
他的心思其实也大多放在别的地方上面——他之前放在红杉庄园的办公室的电脑,在上次“聚会”之后那台电脑莫名其妙被恢复出厂设置了,里面所有他用来保证自己的安全的东西全都消失殆尽,同一天,他的一个手下死在了庄园里。
这意味着有一个入侵者曾经进入庄园,那个人拿走了他之前存下的图片和视频吗?那个人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自那件事过去挺长时间了,任何不对劲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警察忽然上门,更没有人用他的秘密勒索他。但是斯特莱德心中依然充满不安,再者说他之前留下的那些富豪的把柄全都没有了,这也是在FBI来到维斯特兰之后,促使他立刻准备离开这个城市的一大动力。
“络腮胡”冲着他们两个微微点头,然后对罗文单刀直入地说:“一切都准备好了,车子停在放在侧面,伪装成快递送货的厢型车,足够送十四个小孩走。”
十四个——这是红杉庄园的俱乐部拥有的孩子的全部数量,他们在顶峰时期曾经拥有过十八个孩子,但是有些人终究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河里那些尸体就能说明一切。
罗文皱着眉问道:“痕迹都清除干净了吗?”
“万无一失,”“络腮胡”似乎微微挺起胸脯,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烧了能烧的所有东西,整个建筑物里都绝对找不到任何一片写着字的纸。甚至如果您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能出发。”
罗文想了想,然后还是否决了他的提议:“现在还是太早了,我想最好还是按原计划凌晨三点出发,这样天亮之前我们就能到达……”
他忽然顿住了,因为另外一个戴着黑色针织帽的人忽然从后面的另一条走廊里手忙脚乱地冲了出来,刹车不及险些撞在了“络腮胡”的身上,他堪堪停住脚步,声音急促而紧张:“老大,有点问题——我们通过外围监控看到有很多辆车子正从不同公路上接近这里!”
赫斯塔尔站在树影之间,树木的枝梢在他的头顶上如巨大的骨爪一般交错。
这栋建筑物附近的道路两侧生长着许多树木,实际上,维斯特兰靠近郊外的大部分公路都穿越了层层森林。密密匝匝的树木很好地遮盖了赫斯塔尔的身形,他站在覆盖着尚未腐烂的枯叶之上,低头看着手表,脚下扔着那个装满铁蒺藜的袋子。
他刚刚到达预定地点,时间没有超出之前的计算,而且因为道路拐弯的缘故,福利院和他所在的道路之间被密密的树丛隔绝,就算是建筑物中刚好有人往窗外看,也绝不会看见他出现在公路上。
森林的更深之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可能是狐狸或者兔子,维斯特兰周边的森林里有很多这样的小动物;夜晚是捕猎者活动的天堂,这点毫无异议。
赫斯塔尔弯腰拎起那袋铁蒺藜,正打算走上公路——
但是一道刺目的白色光芒映在了道路上,车辆行驶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赫斯塔尔皱起眉头,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彻底隐藏在了树林的阴影里。
然后他看见一辆辆黑色玻璃的汽车行驶过道路,足足有四辆这样的汽车迅速经过——它们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SUV,驾驶座的玻璃摇下来,开车的人一手扶着方向盘,另边的手肘轻松地搭在汽车前门的窗框上。
就那两秒之间,赫斯塔尔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BAU的主管,奥尔加曾经的长官,拉瓦萨·麦卡德。
斯特莱德一愣,忍不住脱口说:“什么?!”
而罗文的惊讶也不下于斯特莱德,他紧紧地盯着刚刚来的那个人,问出了一个更有价值的问题:“是WLPD的人吗?”
“没法确定,现在他们的距离还有些远,”那个人语气急促地说道,显然很是担忧,“但是我认为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这条路不通往什么人流量大的州际公路,这个时间也不是河边营地上的露营者们往常会到达的时间,忽然出现的车辆怎么都很可疑。斯特莱德考虑了一下,说道:“来不及确认了,现在就直接走。”
“络腮胡”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老板?”
“老板说得对,”罗文言简意赅地说,“你去通知安排人带孩子走,剩下的人跟我和老板从另外的出口离开——如果真是WLPD的人要来,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孩子们,得先抢先把他们带走!”
然后他转向斯特莱德,沉声说道:“斯特莱德先生,我们也走吧。”
赫斯塔尔的脑海空白了两秒。
从他站在林间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脏就一直在狂跳,那并非紧张,是一种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幻觉,随着狂潮的褪去只会留下无边无际的疲惫的那种东西。作为一个狩猎者——暂且这样称呼他——赫斯塔尔知道那并不是一个好状态,由于情绪波动产生的各式各样的激素是他们一时失手的大敌。
……但是那不一样。那是卡巴·斯特莱德。虽然他之前从未抱什么希望,但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之前的三十年之间他其实都在等待这件事情的发生。
所以,当他看见拉瓦萨·麦卡德那熟悉的侧脸的时候,他简直感觉有某种东西攥住了他的心脏。
因为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一刻他仿佛已经预见到整件事是如何从计划的轨道上偏移,坠落到不可见的深渊里去。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正要把某种可怕而至关重要的东西从他的身上剥离。他站在那里一两秒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听见血液在耳边扭曲地尖啸,而那个袋子从他的手指之间滑落,无声地落在了腐朽的大地上。
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来的时候听上去奇异地像是阿尔巴利诺——正在提醒他:你的轻举妄动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赫斯塔尔缓慢地吞咽了一下,然后猛然转身,向着那栋教会福利院的旧址重新走去。
米达伦和别的孩子们一起被关在一个大房间里,他们的手都被绑在了身前,已经持续绑了好几个小时。现在米达伦的胳膊已经麻了,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所在的地方。
这是他被抓到这个地方以来第一次看见其他孩子,之前那些可怕的家伙把他们送到另外那个大房子里去的时候,都是让他们在单独的隔间里就蒙住眼睛,分别一个个带到车上去的。
现在跟他在一起的有另外十三个孩子,大的和他差不多高,年龄小的怎么看都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其中有几个正躲在角落里小声的抽泣,另外有些惊恐地打量着四周,还有几个孩子只是眼神麻木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墙壁。
这到底是怎么了?从前守卫们从来都阻止孩子们见面,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吗?米达伦打量着四周,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但是那把刀正贴在他的肋骨附近——那个表情很冷漠但是心地出乎意料的善良的记者先生给他的那把刀,被体温捂暖的金属物带给了他一些薄弱的安全感。
那个记者先生说会写出报道、然后让别人来救他们的。他当时给出了自己唯一摸索出的那条路线,或者警察能通过那些信息找到他们吧?
米达伦正胡思乱想着到底要不要用那把刀偷偷割开绳子之类的问题,就在这个时候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有不少孩子条件反射地一缩,爆发出一两声抽泣。
“都他妈别哭了!”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大声喊道,“跟我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