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4

酒与枪 梦也梦也 10117 字 1个月前

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阿尔巴利诺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

——那是他母亲的忌日,七月二十五日,一个晴朗的夏日。入夜时分室内依然凉爽,阴影笼罩着这栋宅子,缓慢地把它吞吃入腹。

“父亲。”

阿尔巴利诺站在门口轻声说道,一边的手肘支在门框上。而他的父亲——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坐在书房的壁炉边上。

这位备受敬重的外科医生的书桌上放着一瓶已经打开的白葡萄酒,看标签是那瓶1990年伊贡米勒酒庄产的雷司令逐粒枯萄精选,那瓶酒还是五年前查尔斯在一场拍卖会上拍得的。

现在回忆五年前也恍如隔世,在那个时候,大部分人会认为他们成功、出人头地且快乐,说不定查尔斯·巴克斯本人也是这样想的。

阿尔巴利诺注视了那个玻璃瓶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显然出了什么事——因为室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看来他父亲已经彻底放弃在他面前维持戒酒的假象了。查尔斯的面色苍白,下巴上布满胡茬,眼睛下面有一片深深的阴影,在壁炉的火光之下更显狰狞,明显已经失眠了许久。

这一切令他看上去更显得苍老,几乎不像是个还不到五十岁的人了。

“没什么,”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回答,努力使声音轻快,但是他的所有同事和朋友都很久没有再从他脸上看见过近于笑的表情了。“阿尔,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好吗。”

他们都以为那是悲伤所致——那仅仅是悲伤所致。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他的父亲,有那么一会儿,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好像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回答:“好的,但是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他一边说一边退出门去,在这个时刻,他能看见那些令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的东西:是纸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内页,白色纸页被烈火缓慢地吞噬卷曲,被奇怪的焦黑色淹没。

那是他母亲的日记,显然;那封信和夏娜的日记本一起,在这两年中一直躺在他父亲的书桌上,不知道被后者翻过多少次,父子二人都默契地不去谈起它,就好像这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

在阿尔巴利诺要关上门的时候,查尔斯忽然沙哑地开口道:“阿尔?”

“爸?”阿尔巴利诺停下脚步,低声问。

“阿尔,你知道,无论你……”他父亲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奇怪地顿了顿,苦笑着摇摇头,如同不知道如何措辞。然后他重新开口道:“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对吧?”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

“去吧。”他父亲轻柔地说道。

于是阿尔巴利诺轻轻关上书房的门,听着锁舌咬合时刻轻微的咔哒一响。他没有离开,也没如他父亲所想的那般把时间投入到任何一个像他一样的大学毕业生会过的那种假期生活中去——他当时已经收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佩雷尔曼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般人到了这个时刻,往往愿意把时间花在旅行或者在浴缸里跟女朋友疯狂做爱上,正是年轻人们疯狂的浸入的那种“现实生活”——他确认门关好了,然后靠在门上,把体重全然压上去,开始默默地等待。

他从一数到了三百二十四,然后听到一声枪响。那声音奇怪而尖刻,跟电视里上演的那种全然是不同的调子。

阿尔巴利诺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推开门走进去。他能看见那把左轮手枪从巴克斯医生的手上滑落到地板上面,正有鲜血从他的手指上滴滴答答淌下来,滴进壁炉边的地毯里,缓慢地渗透入其中。

阿尔巴利诺沉着地穿过那些硝烟的味道,从墙边的架子上挑了一支白葡萄酒杯,然后从书桌上拿起那瓶雷司令,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除了玻璃碰撞的轻微的声响,室内近乎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跨越地上逐渐聚集起来的血泊,坐在了火炉边另外一把椅子里面,被笼罩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之中,就正对着他父亲的扶手椅的方向。所以他能看见那些从棕色的头发之间流下去的血,室内逐渐充盈着一种沉重的腥味。

那可不应当,他慢慢地想着,这么甜的雷司令葡萄酒应该搭配蓝纹奶酪和焦糖甜点才对。他父亲本也应该明白这一点的。

在把嘴唇凑到玻璃杯沿上之前,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头也躺在灼热的太阳光中。这儿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这个头颅,在某个时候,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做过“不朽”的希望。

骷髅跌成了碎片,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那两具尸体屹立在洁白的大理石台阶尽头。

他们确实被布置成了血腥的谋杀现场——无论是哪种意义上都是如此——其中较为年轻的那一个被某种支架支撑着立在原地,肌肤苍白,身上包裹着希腊式的浅蓝色长袍,那些丝绸遮盖了他身上逐渐腐烂的部分和遍布皮肤的污绿色;在这些蓝色绸缎下面,有无数淡蓝色的番红花和绣球花涌出来,就好像他站在碧色的波涛上,或立在某种奇特的蓝色残骸之中。

他的喉咙被精巧地割开了,切面状态显示这里的皮肤绝对是死亡之后才被割开的,他的喉部巨大的空洞里填满了蓝色的绣球花,那些蓝色花瓣如同话语一般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

而另一位则相对不太体面,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甚至很难判断他的性别:这位死者整个上半身的肉近乎都消失了,白森森的头骨和一根根肋骨在晨光之下闪烁,仅剩下双腿和背部还保留着少量肌肉,而皮肤则被全部剥掉,腐烂的肉体在白色台阶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而这些肉和裸露的骨头之间用鲜花过渡,淡红色的木芙蓉和郁金香填满了他的腹部和胸膛,而艳红色的罂粟花则张牙舞爪地从颅骨空荡荡的眼窝之中涌出来,颜色鲜艳到有些狰狞的地步。

这位死者被布置成仰躺在地上的姿势,仅余骨骼和少许肌肉的手挣扎着伸向高空,苍白的指骨被金属丝固定起来,指向天空的某个方向。

站立着的年轻死者就站在这个近乎骨架的人身边,一只手被布置成紧抓着另一个死者光秃秃的颅骨的样子,而另一只手则横在对方的颈间:蓝色的花枝在他的手中被编织成利剑的模样,剑锋和骷髅头的颈椎缠在一起,在那里开满绣球小朵小朵蓝白的花束。在这白骨的颈间,红色罂粟以鲜血的姿态从那里流下来,沿着石阶逐级流淌。

——最后一朵红色的小花就躺在奥尔加·莫洛泽的鞋尖前面,她站在台阶的最底部,抱着手臂,语气轻松地评价道:“他重现了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的《犹滴杀死荷罗孚尼》。”

“操。”巴特·哈代真心诚意地说。

“你在抱怨这句话的哪个部分?”奥尔加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是因为今天礼拜日园丁出乎意料地杀死了两个人——毕竟他之前也就只有一个案子中一次杀死了两个受害者,这还是挺罕见的——还是因为你对巴洛克时期的画家有什么意见?”

“我根本不在乎哪个画家是巴洛克时期的!”哈代绝望地叫道,那是一个差不多要对整个世界失望的人会发出的声音,“我在意的是:他他妈的是怎么把两具尸体摆在法院门口的?!”

——正是如此,他们两个正站在州地方法院的门口,宽阔的广场上围着一整圈封锁线,更远处则被记者们的采访车堵得严严实实。在现场如此开阔的地方,WLPD几乎不能指望能用什么东西遮盖住记者们的视线了。

这真是好极了,哈代可以想象,二十分钟之内,没打马赛克的尸体照片就会在网络上传得铺天盖地。

那两具尸体就被放在法院石阶的最高一级上,红色罂粟瀑布似的沿着台阶流淌而下,和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混在一起,看得人生理上的不适。

“CSI的人说夜间的全部监控录像都被删得一干二净,驻守在保安室里的那位保安被从背后袭击了,现在还因为脑震荡躺在医院呢。”奥尔加说道,虽然她知道刚才被哈代喊出来的只是一句绝望的抱怨,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

哈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礼拜日园丁把现场选在这里?他之前明明一直特别青睐开阔的林地、或者是有水源的公园之类。法院,真的?危险性又大,又——”

“又气派。”奥尔加低笑着说。

哈代瞪了她一眼。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警员拿着几页复印纸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哈代,就被奥尔加截胡了。她灵巧地把纸页从那个警员手里抽了出来,然后哈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