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赫斯塔尔过得大体上算是顺利。
“大体上”是个很模糊的说法,当你在之前七天以内遭遇了自己的两个大客户先后被谋杀、被卷入了一起枪击案、然后还在一个废弃工厂里跟一个没品味的绑架勒索犯扭打了一场的种种事件,就算是黑帮律师的日常事务也算得上温馨又顺利了。
哈代警官和他的“处理对执法人员心理健康有弊无利的连环杀人事件小组”可能真的对赫斯塔尔的处境十分担心,于是,在他一瘸一拐地每天去A&H律师事务所上班的时候,奥尔加和阿尔巴利诺真的轮番每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甚至有一次CSI的贝特斯·施万德纳都不尴不尬地来他的办公室转了一圈。
阿尔巴利诺通常带着他的玻璃食盒在每个午餐时间出现,这位法医对他在琼斯案的那个晚上发表了什么不妥当的言论、又对赫斯塔尔迂回曲折地提出了什么指控闭口不谈,他就是有能力把一切事情都无辜地简化成“啊,我真的就只是想和你调情呀”之类的意图。
赫斯塔尔不知道说什么好,实际上,他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家伙放进拒绝接待的访客名单里也是一个未解之谜。他拒绝承认自己几乎习惯了中午出门的时候恰好能听见对方在门口跟艾玛谈笑的轻佻笑声,也拒绝承认对方跪在地上看他的眼神确实令他手指发痒。
而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任教的奥尔加·莫洛泽小姐来的时间则更不规律一些,她会挑自己在大学里没有课要上的时候来,偶尔也会跟赫斯塔尔分享午餐或者晚餐。
与阿尔巴利诺不同,她倾向于带赫斯塔尔去那种位于A&H律师事务所附近的店里吃午饭,价格在便宜到令人不能接受和贵到令人不能接受之间反复横跳。
周五晚上,据说阿尔巴利诺在法医局加班,而奥尔加放弃了自己的酒吧之夜安排,一意孤行地把赫斯塔尔拖去了一家贵得要命的法式餐厅。
不如说,赫斯塔尔前半辈子都没有遇到过阿尔巴利诺和奥尔加这样的人,他与同事和客户都鲜少有私人来往,除了不得不出席的宴会之外几乎从不和别人一起出去用餐。这一个星期以来,他和别人一起吃饭的次数几乎要赶上他以前一年去参加晚宴次数的总和。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显然在对距离的把控上……完全没有把控,赫斯塔尔简直怀疑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人格缺陷,要不然就只能说阿尔巴利诺活着就是为了折磨他的。
而奥尔加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类型,就好像她现在挑的这个餐厅一样:他们身边坐着的全都是举止局促的小情侣、调情的出轨男女和笑里藏刀的生意人。很多人进入这种档次的餐厅之后,“晚餐”这个词就已经带上了不可避免的社交任务色彩。
但是赫斯塔尔很肯定,奥尔加会带他来这家店的唯一理由就是她觉得这家店的东西好吃。他们坐在这里,会被所有顾客和侍者误认为情侣,可眼前这个人用一种纯然的、不带私人感情的目光看着他。
当奥尔加注视着别人的时候,那种神情总会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眼睛里流泻出来:就好像她注视着关在笼子里的猫咪或狮子,他们是什么样的物种她全然不感兴趣,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着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她没有饲养他们的意图,也不会伸出手去抚摸他们的头颅,只是在观察着他们的利齿咬上他人的脖颈的那个瞬间。
“那么,”在吃甜品的时间,赫斯塔尔的念头流水一般从以上种种一掠而过,嘴里吐出的依然是他们正在谈论的话题,“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你觉得其中谁的危险性更高?”
——他们当然没有什么其他可谈的,说白了,这些人轮流出现在赫斯塔尔的身边只因为哈代担心礼拜日园丁盯上他了。他们见面的时候只能不尴不尬地谈些自己的工作,还好其实奥尔加的工作真的很有趣。
奥尔加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戳着面前的一小块达克瓦兹,那玩意光看上去就甜得要命。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一般人都会觉得是钢琴师更可怕,因为他更……暴戾、疯狂,人们会这么认为。”
“人们会这么认为?”赫斯塔尔指出,他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奥尔加看了他一眼,但是好像又不完全在看他,目光在毫无着落的地方轻飘飘地掠过。她的一半心思系于面前的达克瓦兹,另一半不知道到底在何处飘荡。
“驱使他作案的是内心的欲望,”奥尔加插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另外一只手没正形地撑在下巴上,“要么他屈从于自己的命运去屠杀他们,要么他被自己的欲望吞噬殆尽——对钢琴师而言这没得选。但是礼拜日园丁不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礼拜日园丁就有选择权了吗?我以为从病理学上说他们都是精神病患者。”赫斯塔尔挑起眉来。
“病理学上,是的;但是他们是不同的类型。”奥尔加又插了一小块蛋糕,小鸡啄米一样吃东西。“园丁……怎么说呢,他知道他做的事情从法律意义上是犯罪,他也可以选择做或不做。没有什么童年创伤驱使着他一定要做什么事情,他也不像有的患者一样被自己完全崩溃的精神图景逼往绝路。”
她顿了顿,然后把叉子放在盘子上,抬起头来。
“要我说,礼拜日园丁完全有停下作案的能力,但是他只不过是不想那么选罢了。”奥尔加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他就只是不在乎,你能想象吧?
“对他那种心理变态者来说,那些受害者活着或死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你我之间谁能成为他的受害者也没有什么本质不同;于他而言我们不是人类,至少不是和他同等的生物,是可供他选择的工具和物品。他不是按照某种强迫症的心理来遴选他的受害者的,所以哈代他们抓不住他选择受害者的规律:正因为他没有规律,他完全是随心所欲的。”
“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杀了那些人,装饰他们、然后再把他们展示出来?这难道不是强迫症的一种表现,就跟大部分有迹可循的杀人狂一样吗?”赫斯塔尔问道。
奥尔加看着他,就好像他问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似的。然后她笑了:“因为他认为那是美的,因为他想要那么做,因为他可以做到——仅此而已。”
“这真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发言。”赫斯塔尔斟酌着回答。
他想到了倒悬在水中的那具尸体,那个人胸口的空洞中那些血淋淋的花。亚伯,对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作品的应和,一个挑衅的契机:园丁完全不必要那么做,他们根本从未接触过。
就只是因为他想。
“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他还很年轻。而我猜测,或许他的爱好是有改变的余地的。”奥尔加继续说,却也不显得很担心,“或许他某天会忽然觉得,跟钢琴师创作相似的主题会很有趣,那么我们可能就会发现他也忽然开始选择罪犯做谋杀对象了;又或许他会认为,在活人身上插花是不错的选择,那他下次可能就不会杀死自己的受害者……大部分连环杀手都遵循固有的模式,他现在虽然也有模式可以遵循,但是我怀疑这并不持久。”
“因为你说,他不是按照强迫症心理来遴选受害者的。”赫斯塔尔轻轻地说。
“正是如此,所以他可能下次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虐待狂杀手,或者别的——只要他想,只要他认为这足够有趣。一般认为礼拜日园丁作案十年,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或许十年之前他根本就是顶着另外一个名字的连环杀手;这于他而言只要看他的兴趣在往哪边发展。”奥尔加耸了耸肩,“而人的兴趣是很多变的,这就是为什么巴特那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