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燕王·送去翠玉轩

度春风 宁喧 11297 字 2个月前

暮色四合,旷野俱静。

自从听闻上京传来的风声,张节度使就预感大祸临头,暗骂自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摊上这么个蠢货儿子。

然而事已至此,如果官府的人执意要查,再一件件牵扯出他过去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甚至更隐秘的旧事,届时别说头上的乌纱帽,怕是连他自个的脑袋都保不住。

如此辗转反侧一夜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收拾了银票和最值钱的家当,打算在第二日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云中,暂且去他一位交情甚笃的族亲家中避风头,连养在府上的貌美外室和襁褓中的私生子都不要了。

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历过这一劫,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节度使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惜注定要失望了。

这日深夜,他点着烛火,小心翼翼穿过府中密道,沿着事先架设好的梯子向上爬。

眼看着象征自由的出口一点一点接近,他暗自兴奋地咽了一口唾沫,用力一把掀开了地面上用以遮掩的木板——然后就看见了一双长筒乌靴,在黑夜中如罗刹恶鬼,踏着不紧不慢的调子,踩住了他的手指。

张节度使:“……”

他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顺着对方的衣摆,抖若筛糠地抬起头,结果撞见一张笑嘻嘻弯着眼,却神似修罗的面孔,咧着嘴问他——

“张大人,您跑什么呀?”

等在外头的车马早被东宫的人解决了,车夫被一刀抹了脖子,尸体趴在出口旁边,死不瞑目的眼睛和大张的嘴正对着他的脸,在夜色下分外诡异。

像是没看见他惊惧被吓破了胆的表情,纪闻打个响指,示意亲卫把人带走,笑眯眯补上了后半句:

“我们太子爷正等着和您叙旧呢。”

……

张节度使被捆得像个粽子,狼狈不堪摔在地上,磕了个狗啃泥。

此处正是他昔日用于办公的书房,各式琳琅奢靡的陈设摆满了整个屋子,全是他过去引以为傲的收藏品,而那位上京来的大人物正站在桌案后,漫不经心地打量一只釉白龙纹梅瓶。

将他押送进来的亲卫道:“殿下,人找到了,府中有一条密道,他今晚正打算从暗道中逃跑。”

“嗯。”梁承骁放下了花瓶,视线颇具压迫感地扫过来,“消息还挺灵通。”

会试舞弊案发后,暗部就提前截住了上京发往云中的信,没想到此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还是接到了消息,如果不是他从滕山转道过来及时,恐怕逮不住这只吃得肠肥脑满的硕鼠。

亲卫说:“那批来接应他的人,我们也解决干净了,除了有几个死士没留下活口,其他人已经交给暗部去审了,大约后半夜就能出结果。”

张节度使原本还心存几分侥幸,以为自己手握着那么多把柄,那幕后之人看在这份上,也会派人来救他,结果唯一的一条生路被砍断,几乎目眦欲裂。然而他的嘴被布条堵住,再怎么声嘶力竭,也只能发出些呜呜的含混声响。

“何必费那功夫。”梁承骁嗤笑了一声,“能把你这条线笼络住,邱韦下了不少血本吧?张大人。”

像是没看见张节度使忽然变得紧绷的表情,他讥讽道:“可惜他没想到,你生了这么个蠢材儿子,闯的祸让两家都差点兜不住了。”

“……”

张节度使的眼睛死死盯着桌案后一身玄色锦袍,面容冷冽英挺的太子殿下,内心掀起惊天骇浪,后知后觉才生出恐惧和悔意。

上京人尽皆知,太子是个只知打杀,暴虐无度的莽夫,在权术争斗一道被晋帝打压得死死的,郁郁不得志。他身为魏王党羽,更是对太子十分瞧不起,此前从未将对方放在眼里过。

可如今深夜出现在他府上,面不改色就掐断了他所有后手的人,哪还有那副被阿红花毒害了心智的行尸走肉样子!

事情远远偏离了预想的状况,张节度使顿时被巨大的恐慌攫取住了心神,他奋力从地上挣扎起来,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呜呜……呜……”

别杀我!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交代!

亲卫从后踹了他一脚,叫他老实点,问梁承骁:“殿下,要怎么处置此人?”

张节度使于是看到,桌案后的人用一种打量垃圾的眼神扫视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掌握的把柄半点不感兴趣:“让暗部处理了,收尾利索点。再找个人,今晚坐上那辆马车出城。”

“从云中到南郡的官路匪盗横行,连运粮的朝廷命官都敢劫,折损个张大人也在情理之中。”他用一种宽宏的语调道,“孤远在滕山,听闻此事也是十分痛惜,回去定会为张大人向宫中请旨剿匪,叫你不算无辜枉死。”

“……”

三言两语就被敲定了命运,张节度使在地上瘫软成了一片烂泥,心胆俱裂。

纪闻在这时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信件,道:“殿下,张氏与邱韦往来的书信找着了——这老东西还挺谨慎,没有全烧干净,留存了一部分藏在他那外室的妆奁里,估计是想未来拿来要挟邱韦用。”

他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叹气:“可惜……”

可惜没想到,人没要挟成,先一步落在了他们手里。

话音还未落,就看地上的张节度使闻此噩耗,最后的指望破灭,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

纪闻与亲卫面面相觑了许久,忍不住把地上的脏东西踢到一边,嫌弃道:“就这心理素质,怎么敢收人家那么多银两的?”

根据纪廷的来信,此人在上京和云中各有多处别庄,专用来藏他那些从各处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数量之多,叫他只看了个单子都忍不住咋舌。

如今张家树倒猢狲散,这些银两没了去处,自然成了见者有份的东西。

总算把暗部常年入不敷出的账目填上,还平白多了一大笔资金,纪右卫的心情可谓春风得意。他将信件交给梁承骁,顺嘴问:“殿下,我们走了以后,这座宅邸该怎么处理?”

“给那些女眷一笔钱,张家倒了,她们知道要怎么做。”梁承骁眼也不抬,漫不经心道,“剩下的就装作走水,一把火烧了吧。”

纪闻看了看周围价值连城的古董摆设,稍有些肉疼地“嘶”了一声,心道这一件能抵东宫多久的花销啊,委婉说:“殿下,一把火烧了是不是有点太败家了。”

说着,他拿起桌案上那只端庄挺秀,一看就不是凡品的釉白龙纹梅瓶,随口道:“我看这瓷瓶成色不错,花纹也雅致,谢公子说不定会喜欢。”

他只是无心一言,却不成想,原本在浏览信件的梁承骁闻言停了下来,神色要笑不笑的:“哦?你还挺了解他。”

“……”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纪右卫霎时汗毛倒竖,汗流浃背道,“没有没有,我和谢公子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交情,了解那是半点都没有的。”

——所以,可别再把他扔去颜昼手底下受苦受累了!

梁承骁哼笑了下,没再追问什么。过了半晌,才道:“你说得对。”

他吩咐亲卫:“把这些文玩玉器都带回上京,送去翠玉轩。”

梁承骁离宫的半个月,上京可谓风起云涌。

那日在宫中大发脾气晕倒后,晋帝就一直昏迷不醒,整个皇宫的御医都对此束手无策,朝中诸事只好交由邱韦代管。

前阵子轰动一时的张氏子科举舞弊一案,牵涉出魏王以权谋私,泄露考题,甚至公然将会元明码标价二十万两白银,在世家中贩卖。即使魏王党已经焦头烂额地做了补救,一口咬定是张家污蔑,以期与此事撇清干系,但仍收效甚微。

事实如何,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在朝上碍于邱韦的权势不敢多说,私底下却多有流言蜚语。

邱韦有意将此事轻轻揭过,然而崔郢和中立派的文官却没有如他的愿,头一回表露出了强势的态度。

晋帝亲点的钦差大臣不敢动魏王,只好将云中张氏查了个底朝天,结果拔萝卜带出泥,翻出不少腌臜事。

他这厢正暗自心惊,某日晨起上朝时,又在家门口发现了一支穿着信纸的箭,拔下来一看,纸上一桩桩一件件,竟都是那张节度使大量徇私索贿,中饱私囊的证据。

读着读着,他的脊背渗出冷汗,握着信纸的手却因为振奋微微发着抖——这样一桩大案,倘若经由他手全部查清了,再上报晋帝,到时候加官进爵是怎样一件易事!

只是如今晋帝还没醒,贸然把事情呈给邱韦一定会被压下。

他左思右想了一番,觉得先把这信交给崔郢过目最为稳妥,遂将纸张藏进怀里,左右瞧了发现没人,便不再管是谁给他送的这份大礼,匆匆进屋去誊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