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谢南枝久违地做了梦。
梦里是一座高耸巍峨的宫殿,白玉阶铺设而上,一级级像是没有尽头。
正值寒冬腊月,到处积着雪,将万物衬托得冷清。
他一人跪在台阶下,单衣被融化的雪水浸透,肌体僵冷麻木,不辨寒意。
雪花落在他眉睫和发梢,他也恍若未觉,如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
他已不知道在这片冰天雪地里跪了多久,宫殿外的人来来往往,隐有议论和异样的眼光投来,但他唯一寄予希望的、那扇高高在上的殿门,却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好冷啊。他想,原来下雪这么冷吗。
日轮好像升落了几次,雪覆在他的肩上,又被风吹去,世界白茫茫的,声音和颜色都在消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掠过一片黑色的袍角。似乎有人神色暴怒,冲宫殿外的侍从发了脾气,又强行把他从雪地里拽起来。
他的膝盖早已僵硬,踉跄直不起身,对方干脆亲自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来,一边吩咐随从喊大夫,一边大步往宫外走。
他无意识发着抖,攥紧了那人斗篷的系带,声音却轻:“大哥。”
抱着他的那人一顿,低头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
书棋换了一铜匜的水过来,忧心忡忡地踏进室内,却被坐在榻边的人惊了一跳。
“太、太子殿……”
梁承骁瞥了他一眼,略带警告,书棋这才把声音咽回去。
他压下心里的震惊,蹑手蹑脚放下水,正想溜出房间,结果一抬眼看到谢南枝病中睡得不安稳,死死抓着他们太子爷的手,梁承骁竟然也任由他攥着,眼睛更是瞪大了。
梁承骁没注意他的神情,拧眉问:“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
“昨天晚上回来就这样了。”书棋小声道,“已经喊太医过来瞧过了,说是天气一冷一热,着凉发了寒症的缘故,烧退下去就会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梁承骁的声音稍有些冷:“他平日也这样?”
那倒也不是。
书棋心底有点发憷,低头道:“公子平时就是体虚畏寒,高烧确实是头一回。”
梁承骁静了一会儿,想到方才谢南枝意识模糊之际,似乎难受得狠了,抓着他的袖子,含糊不清地唤“大哥”,心情就有一丝复杂。
难道是孤身一人在上京太久,想家了。
暗部那些人干什么吃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查出谢南枝的家境过往。
尽管两人说话时已经放轻了音量,谢南枝仍像被惊扰似的,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大梦初醒,他还有些回不过神,视线游离半晌,终于在太子殿下那张十足优越的脸上聚焦。
书棋低呼了一声:“公子,您醒了。”
高烧过后,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谢南枝应了声,勉强从榻上坐起来:“殿下。”
梁承骁及时扶住了他的肩,又示意书棋去拿靠枕,嘴上却凉凉道:“嗯。还记得孤,算没烧傻。”
书棋见他们有话要说,便识趣地退出去了。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空气一时安静。
谢南枝强撑起精神,问:“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一下朝就听纪闻说你病了,过来看看。”梁承骁说。
他扫了眼桌案上放的锦盒:“你要的东西也给你带来了,这本来就是给你的,旁人拿不走。”
“这段时日好好休息,春闱一事,无须你费心。”
谢南枝沉默了一瞬:“殿下,无功不受禄。”
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本来想说,你要走东宫的厨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无功不受禄。但看他表情执拗,没有半点玩笑的影子——竟是坚持要继续下去的意思,神色也渐渐沉下来,有些不虞。
“给我个理由。”他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南枝的指节微微使力,攥紧了锦被,随后又松开,最后抬起眼,与梁承骁对视。
“我知殿下所处的境况。”
这半个月以来,无论梁承骁还是纪闻,谈及政事的时候已经不会避着他,以谢南枝的聪慧和敏锐,分析出朝中的局势并不难。
魏王与太子已然势同水火,两派各有拥趸支持,处处明争暗斗。但因晋帝的态度暧昧不明,不少官员仍在观望,或者干脆明哲保身,以免陷入事端。
邱韦苦心谋划多年,在文官集团的人脉和根基都较梁承骁占优,这是不争的事实。此时如果说借晋帝之手加以制衡是中策,那么谋取朝中另一个人物的支持便是上策。
顶着梁承骁晦暗不明的眼神,谢南枝咳嗽了几声,眼尾因持续高热泛着病态的薄红。
他的嗓音嘶哑,但即便如此,仍含着笃定:“倘若我有七八分的把握——能让崔郢为殿下所用呢。”
—
书棋怀抱着毛绒绒的披风,站在书铺外头,叫不断掠过的冷风吹了个哆嗦,跺了跺脚。
连下了两天雨,上京隐约有倒春寒的迹象,他今天本来都走出门了,被风一刮又回去加了两件衣裳。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点着炭盆的暖阁——他忍不住看向书坊内,那道正垂眸翻看书架上籍册的人影。
这又是雨天又是有风的,他实在不能理解他们公子为何刚退烧就要到这儿来。
有什么需要的,使唤他去买不就得了。
书棋内心腹诽着,忍不住道:“公子。”
谢南枝并未抬头:“嗯。”
书棋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守着吗?”
谢南枝又翻过一页纸——他眼下看的,是上京最近畅销的文集,据说是那位松泉楼文会上一鸣惊人夺得魁首的文士所作,此人还给自己取了个十分有禅意的雅号,叫无名居士。
书棋完全不知道他瞧得津津有味的,是某个冒牌货的文章,只看他从容温煦地笑了笑:“再等等吧。饵食已经放好,就看鱼儿上不上钩了。”
书棋愣了下,一时没懂他的意思,还要再问,忽然听得一阵稍急的脚步声,店外有人撑伞走进,有些仓促地喊:“这位兄台——”
唔,这不就来了吗。
谢南枝回过头,正好与来人四目相对,也让对方惊愕之间,将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
公良轲今日独自出门,去寻一册曾经见过的古籍孤本。
只是才到书坊,余光就瞥见了一道叫他印象深刻的身影。
这不是那日在文会中写下文章,又悄无声息离开的青年还有谁?
他的呼吸一窒,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喊住了对方:“这位兄台。”
然而在对方转过头,彻底现出阴影中的容貌时,他又愣住了。
原因无他——面前人实在是太年轻了,看脸庞可能才刚及弱冠。
那日在松泉楼距离远,他也只是匆匆一瞥,没怎么看清,而后读到那篇见解独到老辣的文章,下意识就以为撰文者至少是自己的同辈,或者稍差几岁。没想到对方竟比他小这么多。
眼看着那年轻人打量了他一番,神情陌生而困惑,公良轲这才记起,对方从没见过自己,照理说是不认识他的。
一时的冲动退去,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公良轲稍有些窘迫。他咳嗽了一声,见对方手上拿着一本文集,便强作镇定地找话题道:“方才见公子也在翻看此书,不知文中说的是何物,是否值得一阅?”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听闻这话,对方脸上浮现出了一点耐人寻味的表情。
过了半晌,那年轻俊秀的公子才矜持微笑道:“不好说。”
“我瞧这首篇或许可以一读,再往后的,就见笑于大方之家了。”
公良轲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听他如此评价,不由得生出几分讶异。正要问著书人的名姓,却见对方略略抬起书封,给他看了眼上面的字——
无名居士辞赋集。
公良轲:“……”
近日这位无名居士的文章在京中十分风靡,公良轲是知道的,同僚拿来与他鉴赏时,他只扫过一眼,便断定除了卷首文会上的那一篇,其余都是欺世盗名之徒的杜撰。
却不成想,如今阴差阳错撞到了正主面前,还问他是否值得一阅。
对方看出他的尴尬,似乎轻哂了一声,将文集放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