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夏明朗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反手握住徐知着腕子把人拽到身前。
徐知着知道他有话要说,所以抢先一步截住:“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夏明朗哑声道。
徐知着微微一愣,心里顿时就松了,好像跋山涉水走过天涯路,身心俱疲,却终于有人懂得了他全部的牺牲与付出。他的确不是为了夏明朗,如果天平的两端只有他和夏明朗,说不定他就要自私了,毕竟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至少各凭本事,看谁能逃得升天。
然而,不是这样。
没有天平,也没有比较。那就像一个任务,一个名叫麒麟的任务,一切的牺牲只为了最后任务的成功。他飞身挡住了那必死的一枪,只因为另一个人比他更合适留下来。
夏明朗握住徐知着的手:“我会很快站起来的。”
徐知着盯着他领口的汗渍,轻声说道:“我相信你。”
夏明朗咬紧下唇,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徐知着退后一步,脚跟轻扣,身体拔直……夏明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暮春时节的青青芳草中,一个穿旧T恤的男人和一个穿病号服的男人交换了他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军礼。
他们曾经是战友,将来也是;他们曾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将来也是。
而责任,重于泰山。
徐知着陪着夏明朗在花园了转了一圈,聊了一些有关未来的打算。对徐知着的处理结果已经摆到了明面上,梁家在盛怒之下闷头给了他一棍,严正在愧疚之余,拼老命拉了他一把。两相扯平,功过相抵,徐知着最后被折掉军衔,按义务役退出现役。
夏明朗攥着徐知着的胳臂反复叮嘱,有任何困难都要来找他。徐知着笑着应承,说没饭吃一定不会忘了你。徐知着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否则出任务死掉的兄弟最委屈。他只是伤心、害怕,对前路充满了迷茫。
徐知着一边和夏明朗聊着天,一边推他回病房,正要伸手推门,却愣住了。透过门上的小窗,徐知着看到蓝田和陆臻并肩坐在窗下聊天,两个人依靠在一起,低声细语,动作亲昵。夏明朗住的是单间,大窗向阳,金色的阳光落在他们肩头,弥散出轻而软的毫光。怎样看都是很美好的画面,如此般配的一对,一个高大儒雅,一个清俊明亮。
徐知着从脚底升出一道寒意,吓得手足冰凉,难堪到无可复加。他下意识地想拉住夏明朗往回走,但轮椅已经从他手里脱开去。夏明朗略带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推开了门。
完了!徐知着呼吸一窒,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关上了门。
然而,他所预料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夏明朗自然而然地走近,陆臻自然而然从蓝田身边站起来,他弯下腰摸了摸夏明朗的脸,扶着他坐到床边。床沿颇高,陆臻单膝跪下去,把夏明朗受伤的那只脚搁到膝头查看。脚踝处雪白的纱布上渗着血,陆臻修长的手指在那处血痕上反复摩挲,眉间轻皱,心疼而无奈。
半晌,陆臻抬头略带羞涩地看了徐知着一眼;然后俯身下去,飞快地吻了吻那个伤口。
徐知着一时茫然,脑中一片空白,他只看到夏明朗和陆臻的嘴唇在张合,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陆臻仰着头,夏明朗躬下身,彼此相引,弯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圆。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徐知着感觉到蓝田扳过他的肩膀,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了走了,小兄弟,赶紧的,当心闪瞎狗眼。”
徐知着一直走到电梯边都没有回过神,眼前弥漫着明亮的白光。他只记得陆臻俯身那一吻,还有夏明朗专注而从容的微笑。
“喂,电梯到了。”蓝田好奇地拍拍徐知着的肩膀。
徐知着忽然扬眉,手指扣住蓝田的腕,把人拖进电梯旁边的安全通道里。蓝田猝不及防,脚下跟不上徐知着的速度,跌跌撞撞地跑过半幅台阶终于被拌倒。眼瞅着要从楼梯上滚下去,腰上猛然贴上一只手,一股大力把他托起来几乎抡了半个圈,被一把拍到墙上。
“你……”蓝田后背吃痛,只觉得半身骨架都被拍酥了。
“我警告你,别插到他们两个之间。”徐知着微微眯起眼,眸中升起一道杀气。
“我?插到他们两个之间?”蓝田迅速冷静下来。
徐知着嘴唇紧抿,极具威胁性地瞪着他。
蓝田一直知道夏明朗是军人,因为那通身的霸气,与人对视时近乎于蛮横的胁迫感;也相信陆臻是个不错的军人,因为眉间的那一抹凛利的强硬,仿佛不容质疑;但他一直不觉得徐知着与他们是同类人,因为徐知着光华内敛,外表看起来简直就是最和气不过的一枚大好青年,温柔而腼腆。
蓝田紧张了咽了一口唾沫,从未料想此人还有这般凶悍冰冷的一面。
“如果我不呢?”蓝田感觉头皮发麻,却无法抑制想要挑衅他。
“我杀了你。”徐知着曲起手臂,压到蓝田胸口。
徐知着说,如果你插到他们中间,我就杀了你。但蓝田并不打算插到他们两个中间,所以不会被杀,所以生命财产都各种安全,逻辑链非常完整。蓝教授十足纯金的一个科学主义者,理性人,在逻辑推理如此严密的情况下,本应该非常坦然。
但是……蓝田心想,为什么我还是想发抖呢?
“为什么?”蓝田喃喃问道。
“不为什么。”徐知着仰头逼近他,深琥珀色的眸子里凝聚出锐芒,光华流转。
蓝田不自觉地与他对视,完全移不开眼睛。心中遗憾的默念,你何必威胁我,只要你用这双眼睛看着我,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徐知着手上加了一些力,蓝田呼吸一窒,重重咳嗽了一声,终于回过神来,开始挽回局面:“那我为什么要插到他们中间?你觉得有人可以插得进去?”
“没有。”徐知着下意识接口,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严丝合缝的圆。
“你说这句话,不光是在侮辱我,更是在侮辱陆臻。”蓝田峻声道。
徐知着眉锋一挑,差点逼得蓝田把下半句话吃下去。
真要命啊!蓝田额角生汗,心想博士答辩都没这么紧张。
“你还爱他吗?”徐知着狐疑的。
“爱。”蓝田见徐知着扬眉,连忙补充道:“就跟你爱他一样的那种爱。”
徐知着一时失措,感觉遭了误会:“胡说,他是我兄弟。”
“就像你爱他们那种爱。”蓝田终于稳住心神,嘴角弯出一抹柔和的弧度:“先把我放开好吗?”
“我觉得你最好别对他抱任何幻想,他和队长分不开的。”徐知着认真而急促的解释着:“我也是为你好。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而且你对我再好也没用,我不知道陆臻是怎么交待你的,但这真的是两码事,我也不可能会帮你去……”
“你觉得我照顾你,是因为陆臻交待过我什么?”蓝田不觉莞尔:“他怎么会来‘交待’我,命令我做什么。”
徐知着有些疑惑。
“你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完全想错了。”蓝田的笑容更深:“放心,我就算选择追求你,也不会介入到他们之间。我从来不插手别人的爱情,这是我做人的原则。陆臻找到了他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我很高兴,尽管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一个像……夏明朗那样的人,但,我仍然为他高兴。”
徐知着眸光闪烁,像是在判断这些话的真实性。
7.
“走吧!”蓝田掸了掸风衣上的墙灰,一手揽上徐知着的肩膀,漫步下楼:“或者我可以跟你讲一讲我和陆臻的故事,听完了,没准你就会理解。我们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他还很小,我们有相似的成长历程,而我比他经历得更早,所以能帮到他。我那时候很年青,非常狂妄,总觉得身边绝大部分人的智商都偏低,而陆臻虽然也不够聪明,但是他年纪小,便值得原谅……”
蓝田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在封闭的空间里隐约回荡。午后的阳光从长窗外漫进来,徐知着低头看着自己,一步步从阴影走入光明,又从光明走入阴影,周而复始。
“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做爱……看同一本书同一部电影,交流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年少时不明白岁月会有多漫长,我们把彼此都当成是自己唯一的人,以为一定会到天荒地老。他是我全部的年少时光,在和他分手之前,我只吻过他一个人。”
“那,为什么还会分开呢?”徐知着低声问道。
蓝田停下来,很认真地想了想:“因为我们离得太远了。当我们彼此离得太遥远,心就开始出现距离,我们开始变得不能理解对方的选择,无法相互体谅。”
“无法体谅……”徐知着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是的,无法体谅。因为你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对他很重要,于是不能接受为什么这件事比你在他心里更重要。”蓝田叹息道:“即使很努力的解释,也无法相互理解。”
徐知着竭尽全力忍住内心的波澜:“对,我明白。”
“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失去了她吗?”蓝田心中一动。
徐知着用力握拳了拳,哑声道:“这不关你的事。”
“好的。”蓝田揽住徐知着肩膀继续往下走。
“我想不通,你们现在还能当朋友。”徐知着想起梁一冰,只觉得酸楚难耐。
“你觉得这很容易?”蓝田微笑着低头看了他一眼:“不,这一点也不容易。我花了两年时间才真正接受了他已经不再属于我这个事实,而我一直到寻找到下一个伴侣,才能够……开始重建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无法忘记他,正如我无法忘记十年的光阴;我不想憎恨他,因为他并没有错。毁灭一段感情很容易,但维持很难。我很感谢陆臻,他很好的配合了我。即使不再谈情说爱,我们也仍然有很多事可以交流。你完全搞错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他是我的家人,我值得尊重的朋友。我为他做这些事,是因为我希望他幸福快乐,而不是我想追求他,想与他重修旧好。我相信异地而处,如果我遇到了困难,而他有能力伸出援手,他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徐知着蓦然羞愧。
长长的楼梯终于走到了底,蓝田站在最后一阶回过头,神色肃然:“你并不了解我,所以我原谅你,但你至少应该了解他。假如我真的别有所图,他怎么可能不做回避?以后请不要这样怀疑我,因为,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徐知着一向与人为善,自然也很少得罪人,这么劈头盖脸的让人教训,根本是多少年来的头一遭,于是当场愣住,几乎懵了。蓝田也没想到这人悍劲儿退下来,脸皮子居然这么薄,眼看着徐知着脸上一点点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登时心就软了,人格神马的,辱就辱了吧,不知者不为罪嘛。
“你也是为了陆臻好,我不怪你。”蓝田马上把台阶递过去:“走吧,请我吃顿饭,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知着一直觉得陆臻就像个世家公子哥,通身有股清贵气,特别自信,做什么事儿都有一番自己的道理。随随便便往哪儿一站,都站得很稳,好像诗经里写的人物,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可是跟蓝田比起来,陆臻就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儿子,蓝田才是长房长子,得持身秉正,将来要顶立门楣的那种。
蓝田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徐知着想要搬出去住的念头,他说总得给陆臻的心意一个出口,否则亏欠的滋味可不好受。话说到这个份上,徐知着就被逼到了死路,只能安安心心住下。
蓝教授少年成名,三十不到就开始当老板,招学生,最擅长给人规划人生理想和生活起居。徐知着从军多年,体制化思维严重,最喜欢听命令办事,对衣食住行完全没要求。而且毕竟是顶级狙击手,无论是反应力还是记忆力都非同常人,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让人完全感觉不到他存在的痕迹,在这样的专业技能面前,蓝田那些精致优雅的生活要求就成了小CASE,洗手台上那八个瓶子各各是干嘛用的,对于徐知着来说,也就是用心记一遍的事儿。
就这样,刚好一个爱管一个听话,两相一拍即合,徐知着觉得蓝田实在是为人体贴周到,蓝田感觉这孩子真是乖巧可人。两个人轻轻松松就聊好了同居手则,水电煤气等等财务分割地清清爽爽。
虽然蓝田号称请吃顿饭就可以当一切没发生过,可到了晚上,他还是破了功。
因为……太疼了!
徐知着把他拍墙上那一掌,害他后背肩胛肿出两块碗大的乌青。徐知着愧疚不已,去药房买了药油回来帮忙擦。
蓝田虽然疼得咝气,但终究不忍见美人凝眉,自然要忍着。忍得没辄了,只能拿自己开玩笑:“这下你可以安心住下来了。”
徐知着一脸莫名。
“你看,至少你不用担心我强奸你。”
徐知着困惑更重。
蓝田忽然疑惑了:“你知道我是Gay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