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斩首

麒麟 桔子树 31312 字 1个月前

1.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实力是一切的根本。现代资讯发达,不到一天时间,夏明朗的赫赫武功就传遍了整个南喀苏尼亚。人们口耳相传,消息越来越夸张,到最后,那些事儿听起来简直有如神迹。

勒多港的中国大使馆门庭若市,各种政治撤掮客、中间商蜂拥而至。原本还在观望地人们火速动了起来,正在对掐的军阀跑得更快……他们生怕被对方抢了先手。而像吉布里列这种与中方长期交好的军阀势力,此时成了最热门的抢手货,远近的兄弟们都想凑过去问问:中国佬儿的脾气怎样,好相与否?

从各方试探性地蠢蠢欲动各自观望到……纷纷倒戈相向,夏明朗只花了不到12个小时。

聂卓的战略目的是决不可丢脸,夏明朗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

等夏明朗正式班师回南珈已是午夜,陆臻正在巡查哨位,只听得方进在广播里兴奋地大喊:“队长回来啦!”

陆臻不自觉仰望天空,星汉灿烂中,有几个光点缓缓移近。

打胜仗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起初兴奋无比,壮怀激烈,看着战机跃入视野,狂风卷起衣领,那种感觉的确是舒畅而狂放的。

然而,首先降落的是尚可以迅速恢复投入战斗的轻伤员,他们的战袍上还沾着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通通凝固成黑色的斑点,渗透进布料的纹理里……那生死桥上千钧一发的惊心动魄扑面而来。

心情急转直下!

陆臻连忙领着人过去,把走动不便的战士们架起来往回抬。夏明朗随着第二架直升机降落,自然而然地从陆臻手上接过基地指挥权,重新布防南珈。所有的重伤员已经在前线医院分流去了勒多港,随着一起分流走的是大批医护人员。张浩江坚持追随夏明朗赶了回来,毕竟在有些时候,一将可值千军。

停机坪上奔跑着匆忙的医生与战士,一个个黑影子搅得灯火缭乱,仿佛大战将即的紧张与严肃。陆臻站在夏明朗身后问道:“伤亡率怎么样?”

夏明朗转过身,拥抱他,有几秒钟完全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三死十一伤。”

起初因为胜利而带来的狂喜被冰雪冷冻,陆臻含糊地应声,用力拍了拍夏明朗的后背。他没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欢乐共享,苦难同担,这世间的一切你我都可感同身受,言语反而是最单薄了。

没多久,夏明朗听到秦若阳在身后喊他。

“夏队长……”秦若阳的脸色阴鹜得仿佛风雨欲来:“刚刚得到的消息,雷特打算把主力调向南珈。”

陆臻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他要干嘛?”

“复仇!据说是为了荣耀。本来我们已经打算派人去谈了,条件可以讲,南珈我们也可以暂时撤出来,但是……”秦若阳挑了挑下巴,看向夏明朗:“他要你的命。”

夏明朗与陆臻对视了一眼,满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这哥们儿的脑子还留在中世纪。”陆臻叹气:“他们家小弟倒是忠心耿耿,一个个心甘情愿地陪着他疯。”

“也不一定……”秦若阳冷笑:“不过,雷特的声望暂时是不可动摇的。”

战争狂人总是最动人,倾国倾城的妖物多半长着道貌岸然的豪迈脸,从希特勒到东条……没有一个不是蛊惑人心好手。陆臻正在感慨,便听到广播里在喊他的名字。返航的机长刚刚收到通知,要带陆臻回勒多港参加新闻发布会。

夏明朗看着陆臻向他挥手,直升机舱门关闭,在旋风中升起,渐渐消失在夜空里。

“你是说,雷特手下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夏明朗转头看向秦若阳。

“那当然。”

“那么,如果他死了,会不会好一点?”

秦若阳的瞳孔猛烈的收缩:“你打算怎么让他死?”

“这是个好问题。”夏明朗微笑着:“让我们来研究一下。”

黎明时分,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浑浊的空气浸透了烟雾,让灯下的每一张脸都变得模糊起来。夏明朗有一瞬间的疑惑,陆臻怎么没去开窗,转瞬间又想起:哦,陆臻不在。

战事讨论已经告了一个段落,所有人都沉默着,烟灰缸里的烟蒂像小山一样越堆越高……终于最后一个烟头压塌了它,烟灰像雪崩那样滚到桌面上。

“不行,太危险了!”柳三变率先打破了这凝滞的僵局。

“是敌非友,死他一个,总好过我们大家死好多。”夏明朗懒洋洋地解释着。

“我知道,但是,太危险了……你不能去。”柳三变有些激动:“那都是他们的地盘,彼此连人种都不一样,就算你能把他干掉,你怎么脱身?”

“我不去谁去?”夏明朗笑了,有些傲慢的:“谁能?”

“找本地人。”柳三变说道。

“哦,可是……”一直占着电台通讯旁听会议的吉布里列不得不出声表态:“我们做不到,要不然他早死了。”

夏明朗摊了摊手。

“我没说你们。”柳三变烦躁地挥手,也没顾上吉布里列根本看不到,他有些懊恼陆臻居然不在,只能盯着陈默:“你也不说句话劝劝你们队长。”

陈默闻言看向夏明朗,用他一贯平静无波的声调说道:“我跟你去。”

柳三变登时气结。

夏明朗站起来开窗,晨光像金子那样落了一地,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就这么说定了!”夏明朗看着窗外,他的整张脸都沐在晨光里,连嘴唇都被染成泥金色,凝眉敛目,不怒自威。

柳三变感觉到压力和慌乱,一下子彻底泄气,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人是不可说服的……哦不,是不可违抗的。夏明朗平静的侧脸像凝固的雕塑,带着无可言说的帝王般的威严;嘴角平直线条代表了他的不妥协,那是深入骨髓的自信,无人可以撼动。这让柳三变莫名其妙地生产了一种是不是做错了事的自我否定,而毫无疑问地,他只是本能地被这种压迫感震慑了。

“散会吧。陈默留下。” 夏明朗沉声道。

秦若阳收拾好电台站起身等待,柳三变低着头犹豫了一阵,终于一拳捶在桌面上,抢在秦若阳之前离开。

夏明朗听到身后桌椅与大门的依次响动,最后会议室里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两个人淡淡地呼吸与心跳声。夏明朗慢慢转过身去,陈默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

“队长?”陈默轻声问道。

夏明朗一直很喜欢陈默的眼神,清澈无垢,因为极致的纯净,所以有无与伦比的坚定。

“你不能跟我一起去。”夏明朗说道。

陈默微微抬了抬头,有些诧异的。

“你得留下来。陆臻和柳三变都足够聪明,也足够有本事,但是聪明人都容易犹豫,不够坚定……不像你。” 夏明朗垂眸看向地面,总有一些不好意思地:“这么多人里我最信你,我把他交给你,帮我照顾好他。”

陈默想了一会儿,渐渐有些恍然的样子。

“好,”陈默说道:“他会死在我后面。”

夏明朗一时错愕,愣了一会儿却又笑了,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向二弟托付大嫂的江湖老大。那种心情似乎是可笑的,却又无比真挚。假如陆臻不是他的爱人,那么此刻站在这里听他托付心事的……大约更应该是陆臻。可是现在,陆臻倒成了他最重的心事。

爱情真是一种奇妙的情感,那个人就住在你心里,他强大而又柔弱;你对他极度的信任却从来不能放心;每一次,当你想起他,满心压抑不住的尊重佩服却又无比怜惜……就是这么矛盾。

这就是爱。

此刻,在勒多港,陆臻刚刚洗完澡换好常服。穿衣镜内那道挺拔的身影染了一抹金色的晨光,恰到好处地调和了陆军制服过于沉重的松枝色,幻出青葱的暖意,像早春时节枝头的新绿。

梁云山敲门进来,不自觉一声喝彩:“到底是年轻,一觉睡起来就这么精神了。”

“前几天没睡好。”陆臻微笑。

“是啊,昨天吓我一跳,认半天,都快不认得了。”梁云山偏了偏头:“走吧!先吃点东西,马上开始。”

陆臻戴正军帽,跟着他走了出去。

梁云山经验老道,知道此时谣言四起,所以赶在大清早各路媒体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招开新闻发布会,而且这次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中国是攻击方,一切资料尽在掌握,而对方茫然无知。事发突然,新闻发布会上只有寥寥几个常驻喀苏的欧美大社记者,梁云山颇为得意地向陆臻炫耀:就算牛记们看到报纸马上包机过来都来不及。

双方实力不对等,冲突自难发生,整个发布会显得有些冗长沉闷,梁云山再次重申中方的和平主张,呼吁联合政府,呼吁文官制度。

陆臻听着老梁侃侃而谈,心里不自觉地模拟做答,他只觉得有趣,顺便试验自己还记得多少外交套话。至于陆臻自己的台词更是早早就定好的:雷特是如何偷袭的,他们是为何去巡查的,怎样遇袭,怎样反击……一张张图片摆出来,死伤于炮火的难民,被炸毁的房屋,血流成河的南珈,证人的供词,高射机枪拉长的火点与RPG的尾焰在夜空中交错飞舞。

这是一条完整的逻辑链,几乎不可撼动,在没有更多消息来源的情况下,记者们除了速记和拍照再也找不到更多杂事儿可干。

好不容易等到自由提问环节,大概是实在没什么可问了,三、两个问题以后,话题不可避免地偏向了类似中国的“喀苏战略”或者“非洲战略”这样的宏观而空泛的大问题,双方交换着那些世人熟知的套话,发布会越发的无趣起来。

陆臻轻轻捻动着稿纸,默默估算大概还有多久可以结束。

一个尖锐的问题被突然抛了出来:“日前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指出,非洲应该警惕那些推行新殖民主义的国家。请问,军官先生您对此有何看法。”

“我?”陆臻有些诧异,这毕竟不是他的话题,而且他这次并不接受自由提问。

“是,是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军事方向的话题。”小记者看起来很激动,有些结结巴巴的。

陆臻想了想,给梁云山送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我不是一个外交人员,我是一名军人,我并不了解有些新词的确切含义,比如说‘新殖民主义’。” 陆臻松开手中的稿纸:“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殖民’应该是用来形容……类似早年的美国开拓者们残酷猎杀并奴役印第安人这一类的暴力行为。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实的指控!我们在非洲一没搞种族清除;二没有输出饥饿与穷困;三没有劫掠黑奴。我们一直平等待人,积极提供工作岗位,在客观提升了这些地区的工业化水平与人民的生活水平,我认为这应该是新自由主义,而并非什么殖民主义。”

“但是你们在这里低价掠取资源!”

“这位先生,中方在喀苏尼亚投资的所有油田都经由公开透明的招标程序……”梁云山自然而然地接过这个问题,陆臻神色不动,平静地看着这名小记者被老梁轻松打发。

发布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更大的功能恐怕是对雷特隔空喊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切好商量。临到退场时,小记者奋力挤到主席台前,冲着陆臻喊到:“我参加过上一次,那时我以为你是个人道主义者,但现在我觉得我错了。”

陆臻低头看了他一眼:“当你看我顺眼时,我就是人道主义者;当你觉得我的回答不如你想象,我就不再是了。其实我就是我,从来不曾改变过。”陆臻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埋头收拾杂物离开。

时间紧迫,刚刚离了会场,陆臻就随着梁云山直奔勒多机场,他们将在此各奔东西,陆臻回南珈,梁云山去奈萨拉。总统大人的日子现在很有一点不好过,丢了大半个南部,面子上到底难看,连他自己部落的元老们都在考虑是否要换一个当家。

梁云山前去斡旋,顺便委托喀苏方面的高官帮忙与雷特做更深的接触。这种事听起来几乎匪夷所思,可却是再真也不过的事实。在任何冲突的地方都是如此,各种势力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2.

这个季节的天气凉快了一些,尚文凯开车时没有关窗,长风吹透了陆臻的衣襟,梁云山坐在副驾驶座上,忽然感慨道:“现在要再做点事太难了,要是再早一百年就好了。”

陆臻挑了挑眉毛,笑了:“那怎么办?没赶上趟嘛。”

陆臻随意地开着玩笑,他和梁云山几番交道打下来,知道那也是位性情中人,早年的疏离不过是职业化的伪装。

“那帮人,自己烧杀抢掠混出来的,老底还没洗干净就出来装圣人了。”梁云山愤然,他受老一代教育出身的,对“万恶的资本主义”相当没好感。。

“没办法,立场不同。”陆臻拍了拍的梁云山的肩膀。

“他们就是怕了,懂吗?中国这么多人,人均想多占一点点,就是抢他们口里大块的食。好地方早让他们占了去了,能给我们剩下点什么呀。一穷二白,都得自己投资建起来,公路、铁路、港口、输油管线……容易吗?”

“这就是工业时代。”陆臻说道:“你要发展,就需要市场,需要原材料。你发现控制生产更有赚头,你发现自己的资源不够要去外面找。你发现外面那些地方太烂了,你就得收拾。忽然有麻烦了,你想保护自己的项目和人员就得派兵。最后……你发现你得尽可能的控制世界。这就是贸易,300年来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规则。唯一的进步在于,现代人手段更温情了。”

梁云山回头看了陆臻一眼:“小伙子见识不错啊,对经济这么有了解。”

“战争是政治延伸,而经济是政治的基础,都是战场,不能不了解。”陆臻微笑,三分谦逊的态度,却更显光彩。

“对,就得是你这态度。战场!”梁云山忽然激动起来:“我当年给小伙子上课的时候反复强调!有些话是用来说的,不是用来做的,这个世界还是丛林的,外面的豺狼虎豹那么多,你对他们讲仁义,就是对自己的同胞残忍。”

“国内有人批评?”陆臻敏感地问道。

“一帮洋奴,生怕洋大人生气呢,对世界格局还没你了解。” 梁云山不屑地哼了一声。

陆臻失笑,尚文凯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似乎也觉得自己老板太激动了。

“对了,我们的油田真的是招标招中的吗?”陆臻配合得换了一个话题。

“那当然,你当他们不会砸钱吗?砸得比我们漂亮巧妙多了。我们靠什么?还是成本低!老苏管那么大一个厂子,年薪才两百多万,老外怎么比? BP随便一个小主管的年薪都得20多万欧,人家一个加油站的加油工拿我们一个采油工的钱。”梁云山叹气:“我们啊,但凡有一点成绩,也都是苦出来的。”

“是啊,可有谁不是苦出来的?英、美、日、德……有谁起家的时候没一本血汗史?”陆臻半开玩笑:“只能说他们命好,祖上苦完了,轮到子孙享福了。”

梁云山哈哈一笑:“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舒坦点儿了,就指着咱们的儿孙真能享福吧。”

勒多港外是大片的荒漠,车行在天地间,总是开了很久都像还停在原地,公路上的行车并不多,即使和平已至,北喀苏的政局仍然动荡不堪,民生凋敝。

一辆重型大车从窗外闪过,被他们超越了去,陆臻看到车身上几个中文字,指着问道:“运什么的啊?”

梁云山探头一看:“粮食。”

“援助的?北边也有饥荒?”

“是啊,本来粮食产量就低,一打起来就什么都没了,西南边还有两个大难民营,每天好几十万人张口要吃饭。”梁云山挠挠了鬓角:“我今天过去也是为这事儿。唉……能不能先停一下,甭管谁当家,先把人收拾起来,这几十万饥民聚在一起,不闹事才怪。”

不过大半年不见,陆臻发现梁云山的鬓角已经白了大半,倒是能看得出实际的年纪来了。

“辛苦了。”陆臻由衷的。

梁云山失笑:“比不上你们拼命的。”

陆臻的神色顿时黯淡了好几分。

“振作点,小伙子,像你说的,我们这代人苦点,子孙就能享福了。”梁云山转过身,拍了拍陆臻的肩。

阳光下,梁云山疲惫的双目光彩焕然,豪情不减。陆臻有些受到震动,梁云山只比他的父亲小几岁,算得上是同一代人,有同样的坚韧与豪迈,自坚难困苦中成长起来,对这片家国故土有深沉的爱。那种爱难以言说,深入骨髓,让他们看不得一点不平事,针砭时弊比谁都更尖锐……然而他们从未想过放手,更从无厌弃,铁肩担道义,责无旁贷。

支撑这个世界的,终究还是那些脚踏实地的人。

陆臻搭了个顺风机,这是往南珈送粮的机子,为了节省班次,专门推迟了两天好带上陆臻回去,免得直升机起起落落的折腾。

军用运输机多半气密性不佳,高空风冷,陆臻向机组借了两件军大衣裹上,缩在玉米堆里美美地睡了一觉。等他醒过来时,舱尾大门已开,机舱里弥漫着稀薄的云气,机组成员正准备把大包大包的粮食投放下去。

陆臻把自己的伞包拆开又重新叠了一次,这麒麟的习惯,永远不相信别人叠的伞。

路过的机组人员看着他直乐,笑道:“别紧张!”

“嗯!”陆臻点头。

机舱里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了,陆臻走到舱门边向给机组做出一个OK的手势,在得到许可以后自己跳了下去,他不喜欢被人推,虽然有的伞兵会喜欢。

飞行高度很合理,这是只是一次常规跳伞,陆臻张开手臂扑进云里,地球的引力带着他穿越云层,苍茫茫的非洲大地扑面而来。

在他身下,是朵朵像蒲公英一样的圆型伞,那是差不多50吨粮食和各种维生素类药品,差不多够整个南珈地区维持大半个月。现在已是旱季,不再是作物疯长,随便采点叶子果子都能当饭吃的时候。即使不能向难民提供非常充分的食物,也得保证他们不会饿死,因为再没有比饥民更危险的存在了。

此刻,夏明朗正坐在南珈主楼的天台上,这里本来有个瞭望点,但之前的炮袭将它毁去了大半,弹片甚至削掉了顶楼的一角。夏明朗坐在断垣残壁里望天上看,碧蓝的天幕中飘浮着一只只白色的小蘑菇,要分辨哪个是陆臻很容易,因为他的伞是最小的,而且是长方形的。

柳三变领了人出去收捡物资,第一批粮食落在了门外,麻包砸在干枯的灌木上,被尖利的树枝划开一个口子,黄澄澄的玉米粒子撒到地上,无数人涌了过去。

陆臻很快就发现了夏明朗,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即使在一百公尺以外都不会看错。夏明朗向他招了招手,指间夹着半截烟,好像邀请的模样。陆臻抽动伞绳,挟着风巧妙地转向,他在学跳伞的时候踩点就练得特别好,有半专业运动员的水准。

夏明朗用力抽尽最后一口烟,把它踩灭到地上,然后张开双臂站了起来。

陆臻刻意炫技,迎着夏明朗身前半米处落地,向前的冲力带着他一个踉跄,一头撞进夏明朗怀里。背后的伞布飘飘荡荡地从天上罩下来,兜头裹住了他们两个人。

“呵呵,谢了啊!”陆臻哈哈一笑,扶着夏明朗的手臂站起,却被夏明朗牢牢地箍在了怀里。

“怎么了?”陆臻感觉到有些不对。他一手挑高伞布,想去看夏明朗的眼睛。却不想被夏明朗用手握住脖子,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深情而急切的吻住了双唇。

唔?陆臻慢慢收回手,拢到夏明朗肩膀上,白色的伞布落到他们头顶,好像纠缠的床单那样包裹着。

“怎么了?”陆臻小声低喃,四肢涌上一种深刻的热意。他的手指摸索到了夏明朗的脑后,轻轻地抚弄着他刺硬的发根,

“我们,昨天晚上开个了会。”夏明朗深深地看了陆臻一眼,那双清透眸子里泛着潋滟的水光,交织着禁欲与热望,令人着迷。

“嗯?”

夏明朗按住陆臻的后脑按到自己肩膀上,更深地抱紧了他,颈项交错,耳鬓厮磨。

“我想……让雷特死会对所有人都好。”夏明朗低声道:“我不是个善于守城的人,你知道的,我的专长不是这个。”

“所以?”陆臻偏了偏头,询问式的,他有一个预感,并不好,却是他在心底已经默默想过千百次的。

“所以把我留在这里用处也不大,但是把我放出去,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似乎是不自觉的,夏明朗每多说一个字都加上几分力道,最后两个胸膛紧紧地挤压在一起,你甚至无法分辨到底在哪一边跳动的心脏才是自己的。

“明白了。”陆臻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几乎是释然的。

夏明朗猛然放开了陆臻,他近乎困惑地看过去,却从陆臻脸上看到了如往常一般平静而从容的微笑。

“我早就想到了。”陆臻微微笑道。

“是吗?”夏明朗感觉某种湿意从眼角涌出来:“你没提过。”

“我相信你知道应该怎么选择,我什么都相信你。”陆臻把伞布从他们头顶掀开,随手收起,团在一起。

“是吗?”夏明朗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刹那间涌上的情绪几乎无法克制,他捂住脸,眼泪滑过手背:“我想了半天要怎么说服你。”

“你不需要说服我。”

“妈的……老子编了一晚上瞎话一句没说上。”夏明朗坐在断墙上哭得近乎于放肆,他用力握住陆臻的手腕紧紧不放,往日的似锦繁花一瞬间掠过脑海,令人如此眷恋。

“那就说点别的?”陆臻蹲下身,仰起脸来看他,像个孩子似的。

“如果我回不来怎么办?”夏明朗用手背蹭着陆臻的脸颊。

“你说呢?我都听你的。”

“不许改嫁!我在下面等你。”夏明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记住,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老子要有什么万一,做鬼也缠着你。”

“好啊。”陆臻轻轻地笑了,带着所有少年人的意气与一生的浪漫。

3.

对于中方的新闻发布会,雷特的反应是一份措词更为严厉的声明。他号召所有南喀苏尼亚人行动起来,把中国人彻底赶跑。

中国人,是的,雷特这次换了个范围更小的名词来代替那个曾经被他用来拉仇恨的“外国人”,这代表着他已经为自己找到了后台。

可是,在部落利益大过天的南喀苏尼亚,这种口号能有多大实际的号召力实在值得商榷。多半是远方的军阀们摇旗呐喊,雷特周边的军阀们小心戒备。无论用什么理由,上帝亲临也罢,没有人会欢迎一位带着大军压过自己地盘的愤怒将军。更何况,当这群蝗虫过境后,连什么破砖烂瓦都不会给你剩下。

雷特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每一节柜台的老板都盯着他,心情极度复杂。

我为你欢呼,你去撞别人!

老板们纷纷表态。

世事很少不合逻辑,即使表面上看起来感觉很疯狂,那也只能代表着你没站到对方的立场上看懂他的逻辑。夏明朗站在雷特的脚下往南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哥们儿会成为南喀苏尼亚的老大,为什么这么多人乐意跟着他“疯”。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雷特想要的不仅仅是南珈,是中方手上的那几个油田,他要的是从北往南这大片土地的实际控制权。所以他并不害怕得罪中国,只要南喀苏尼亚是他的,确定是他的,他可以跟全世界做生意。借一个堂皇的口号,他派除的是异己:凡是与我做对的全是中国人的走狗!被走狗当然是很郁闷的,偏偏举枪反抗还得背个国家叛徒的罪名,这就是没抢着道德至高点的坏处。

夏明朗最后带走了徐知着和方进,这是一个黄金三角,由两名超级狙击手和两名强力突击手组成,还有一颗连鬼见都愁的大脑。吉布里列表示会全力协助夏明朗,当然,这也是最符合他利益的选择。否则,当雷特的大军打着反华的旗号南下捞地盘,11区的实际控制者吉布里列先生可是在劫难逃。

黄沙漫漫,南喀苏尼亚的冬天仍然炎热,只是异常的干燥,长茎的枯草在风中猎猎作响,这里是广袤的非洲稀树大草原。

夏明朗坐在指挥车里,眼前的屏幕上缓慢地刷新着实时的卫星图。他们从南珈消失的公开理由是协助吉布里列建立防线,此刻他正在实践这个理由。

“你确定他们真的会来?”吉布里列站在车门外问道。

“当然。”夏明朗指了天空:“现在有两个卫星就在我们头顶,光学加红外。车队离我们还有十五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