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枪声过后

麒麟 桔子树 36805 字 1个月前

1.

在这样的乱世中,什么意外都会发生,夏明朗自然深知其中理由,抓紧时间修建防线,深挖洞广积粮。

这会儿,最为内部核心地带的环生活区地雷防线已经大致建成,铁丝网拉上,警告牌竖好——“联合国难民署”斗大的字用阿拉伯语和英语写在大块的帆布上,张挂得到处都是。夏明朗也算是把这块牌子用到了极致,毕竟,在任何时候,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说话总是比较不腰疼的。

聂卓对夏明朗这种灵活的作战方式非常欣赏,如果不是黄原平那里条件不合适,他还真有兴趣在各地推广一下。

海默她们很快送了第二批地雷过来,但是油井区的情况要复杂得多,那么一大块地方,怎样布雷才最经济实用,这着实得费点脑子。陆臻不放心地图,找了阿泰当助手,又拉上夏明朗一起去实地探查。

油井区是这个纬度最常见的稀树草原地貌,西北面连着一大片起伏的山地,爬到高处,就能看清此地的全貌。

陆臻把车停在山脚,冯启泰抱着望远镜走在了最前面,炙热的风吹过他们的身体,汗水在皮肤与作战服的空隙中流淌,最后汇入军靴里,走路时会发出咕咕的声响。陆臻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阿拉伯人喜欢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现在才知道这绝对是有道理的,要不然,活生生能晒成个人干。

夏明朗把裤脚撒开用力跺了跺脚,浅色的沙岩上留下一个潮湿的脚印。

“妈的,下次送物资,我得再多要一车卫生巾。”夏明朗嘀咕着。

“我脚着就这水量,卫生巾是救不了咱了,咱们需要的是尿不湿。”陆臻开着玩笑。

“滚吧,尿不湿那么大个儿你塞得进去啊?”

“你剪开塞嘛。”

“就你事儿多!”夏明朗故作凶狠地瞪了陆臻一眼。

陆臻做重伤状:“你看你看,就你这眼神,谁敢把闺女嫁给你。”

夏明朗深呼吸,威风样子没摆出来,自个先笑了。

南珈最近最劲爆的笑话就是被求婚,起初是米加尼为他十二岁的闺女向柳三变求亲,吓得柳三变魂飞魄散,不知道自己是哪点出了纰漏。后来才发现不是老米疯了,而是他们都这样儿。那帮人推荐闺女时简直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不分对象,最小的八岁,最大的也才十六岁。当然,在这地界要找个二十多岁的未婚女子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被求婚的对象里最红的就是柳三变,原因据说是因为他对老婆很不错,搞得柳三每次给家里通话都得报告一声最近又多了几个非洲小新娘。再往后排,各类人气榜红人陆臻自然是备受关注,还有方进这匹黑马杀在前头,大概是长得太壮实,生性太活泼,最近又晒得太黑了一点,已经完全被老岳父们当成了同类处理。

总而言之,除了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夏明朗(陆臻语)和没有正常人类能搭得上话的陈默,麒麟与水鬼营最近春光明媚,烂桃花落了一地。

“哎,你说为什么就没人来找你呢?”陆臻其实也挺想不通的。

“老子正气凛然,邪气不侵。”夏明朗一本正经地回答

“还好有默爷陪你啊!”

“有完没完啊,你有完没完了……”夏明朗不爽,这桃花虽烂,可毕竟是男人嘛,太落后于群众也是个口实不是。

陆臻哈哈大笑。

冯启泰听到他的笑声转身回头,略带困惑的圆脸上带着单纯的笑意。陆臻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没什么事儿,继续走。

这是陆臻最后一次看见阿泰的笑容,这个笑容被永久地保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多年以后依然鲜活分明,在午夜梦回时隐隐作痛。

两分钟以后,一枚点五零口径的子弹穿过冯启泰的胸口,带出一大蓬血,令他仰面倒下。

那个瞬间很安静,这是从远方赶来的子弹,那种安静是如此彻底,以至于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清晰可辩……风声、血液滴落的声响,肉体砸到岩石上那沉闷的撞击声。

陆臻发现时间好像停止了,他所有的训练,所有的条件反射在那一刻通通离他而去,他呆呆地站立着可能有一秒钟,或者两秒钟,直到夏明朗扑过来,带着他翻滚到旁边的岩缝里。

“阿泰!!!”陆臻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疯狂地跳出去试图把他的兄弟拉回来。一枚子弹射在他身前两尺的岩石上,砸出一个深坑,跳弹尖啸着擦过陆臻的头盔。

“趴下!”夏明朗怒吼,把陆臻狠狠地拽到地上。

阳光疯狂地泼洒着,热力在地表蒸腾,一道一道的在半空中扭曲纠缠,像一锅煮开了的透明的粥。陆臻急促地呼吸着,一动不动,鼻腔里灌满了砂岩被太阳炙烤过的气味。

“狙击攻击!我们遇到狙击攻击!!!”夏明朗在他耳边愤怒地咆哮:“12区两点方向,距离600到1000米,全区进入战斗状态,所有哨兵坚守岗位!迫击炮阵地准备发射!”

“阿泰?”陆臻小声地呼唤着,试图说服自己这世界会有奇迹。他最好的兄弟就在他的四米之外,那么近的距离,竟不可逾越。

似乎是上帝也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冯启泰慢慢地转过了脸。

“阿泰!”陆臻欣喜若狂。

“队长……”冯启泰艰难地移动着手指,试图让自己翻过身去。

“你别哭,别哭。”陆臻看见他一向爱哭的小兄弟眼中涌出泪水。

鲜血渐渐漫过了阿泰的肩膀,那种红无比的鲜嫩夺目,好像直接从心脏里流出来,在岩石表面流淌,沿着起伏的纹理蜿蜒而下。陆臻感觉到眼睛干涩得发痛,就好像坐在火堆旁边,满眼都是灼灼燃烧的焰光,最鲜艳的血红,最愤怒的颜色,像一道鲜红的霹雳穿透他的瞳孔,在视网膜上留下烧焦的痕迹。

“组长……”冯启泰胖乎乎的圆脸上沾满了眼泪,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瞳仁清澈得发亮,流露出人生最后的困惑:“组长,我不要死。”

“不不,你不死,你不会死的,我们马上就来救你,马上……”陆臻语无伦次。

阳光燎烈,猛烈的光线让这广袤的大地褪去了色彩,一切就像照片过曝那样白得失真。冯启泰慢慢抬起手,指向那颗硕大的球体,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没有人……最后他的手掌跌落到砂岩上。

一枚子弹射中了陆臻隐蔽的岩石,软质的砂岩被砸出一个深坑,陷在里面。随后,在冯启泰的身边扬起了一篷尘土,在两次纠偏之后,子弹再一次击中了他。点五零的口径,隔着重山而来,带着强大的动能撕开了他的手臂。

“阿泰!!”陆臻怒吼,差点将夏明朗掀翻。

“妈的!趴下!!”夏明朗一拳砸到陆臻脸上。

眼角传来钝感的热痛,眼泪就这样涌出来,流过开裂的眼角,沿着脸颊流进嘴里,咸的……带着让人发疯的血腥味儿。陆臻的手指紧紧的嵌进岩缝里,裸露在外的小臂上绷起肌肉钢硬的线条。他感觉到掌心一空,砂岩已经被他生生扯开了一层。那块尖锐的石片上沾着血,红得令人心惊,被陆臻远远扔开,过了好一阵,他才明白是自己割破了手掌。

“队长……我已经入场,找不到目标!”通话器里传来徐知着焦急的声音。

“妈的!找!两分钟前刚开了一枪,那混蛋没动位置。”夏明朗气急败坏地。

陆臻轻轻扯了扯夏明朗的衣服,指住自己的头盔。夏明朗盯着他看了几秒,判断他的情绪是否已经足够稳定,然后小心地放开了他。

陆臻解开头盔的搭扣,用枪托顶着,慢慢探出去。

“各单位准备!”夏明朗沉声道。

“砰”的一脆响,陆臻的凯芙拉头盔被子弹掀出去好远。

“我看见他了,20%致死,我没有角度!”徐知着忍不住多骂了一句:“这混蛋的阵地太好了。”

所以才有恃无恐么?

“锁定坐标,火炮覆盖!”夏明朗下令。

几秒钟以后,对面山坡上腾起大片的烟尘,爆炸声此起彼伏轰轰作响,在山谷中回荡,令大地震动。他们遇到了一个很好的杀手,但是他不了解夏明朗。

两次火炮集中覆盖,连山头都削下半尺,夏明朗仍然不敢乱动,他自己就是最好的狙击手,他知道在狙击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再没有什么比呆在狙击视野里更可怕的事,死神无处不在,没有侥幸。

方进领了一队人从另一个方向贴近搜索,陈默也已经进场锁定,击毙他只是时间问题,又或者,他已经粉身碎骨。

夏明朗渐渐放松下来,他沉默不语,安静地抹去陆臻脸上的血迹,陆臻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合拢双眼,把脸埋进了夏明朗的掌心。夏明朗知道到他在发抖,从肉体到灵魂,无可奈何地旁观,无穷无尽地痛悔,无声无息地痛哭……

是的,他都知道……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

等待,这山野再一次安静下来,唯有风,炽热的风在地面上流动,将人们的肉体层层包裹起来,烧烤灵魂。

陆臻感觉自己被烤干了水分,轻薄得就像一张纸那样飘了起来,他的灵魂出窍,俯看整个大地,那粗砺的砂岩中夹杂着云母,在阳光下闪烁如星河。此刻,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兄弟孤单的沉睡在这星辰里,身下有一张瑰丽的红色地毯。

一声枪响终结了陆臻的幻境。

“我击中他了!”徐知着的声音冷静而深刻。

夏明朗拉着陆臻站起,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那是严重脱水之后中暑的征兆。

一直以来,陆臻都觉得自己对冯启泰存在某种责任,那种感觉很微妙,好像那不光是他的兄弟、朋友、下属,还是他最小的那个弟弟,甚至,一个孩子。

那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可是胆小怯懦,他总是不太自信,却又充满了好奇心。他很爱哭,喜欢依赖人,喜欢听鼓励;他有那么多的坏毛病,他甚至不像个特种军人;可是陆臻却那么喜欢他,因为冯启泰是那么需要他,在这个强手如林的环境里,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

是他把他拉进了麒麟,是他鼓励他不断前进,是他命令他不要哭,是他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你还会这么做吗?陆臻默默地问自己。

是的,我不会……可是,有谁能知道未来?

张浩江和严炎花了足足三个小时缝合所有伤口,帮冯启泰擦净血迹,换上新的常服。他们已经很久没穿过常服了,那料子实在太热了,可是现在……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个身体流光了所有的血,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苍白蜡质。他的关节还没有僵硬,在喀苏尼亚这炎热的气候里,他的身体仍然是温热的,乖顺地躺在手术台上,好像只是病了,他还会好。

陆臻靠在床边蜷缩着,扒住床沿让自己的视线可以与阿泰的脸齐平,眼角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只是每一次眨眼都会牵扯出一丝刺痛。陆臻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他为什么哭不出来,在他眼前,不断的闪现着那个长着大圆脑袋的笨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他那么委屈,那么的绝望,他说:“组长,我不想死。”

徐知着和方进把杀手的尸体找了回来,轮番炮击再加上枪击令他面目全非,样子看起来比冯启泰要可怕得多。当然,没有人关心这个。这里是战场,没有那么多美好的花样文章、仁慈善念。

气氛极为压抑,麒麟们聚集在医务室里,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是死亡第一次切肤而来。他们中最受欺负其实最被宠爱的那个小朋友,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走得那么仓促,好似一场意外!

没有激烈的战斗,没有壮丽的情怀,没有抛头颅撒热血慷慨激昂之后的英勇就义……没有,什么都没有……战争从来不是一个舞台,他不写剧本,亦没有聚光灯。

一向最会逃跑的战士,逃不过一颗子弹……

后来,在很后来,阿泰的母亲专门问过陆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儿子有没有说些什么。

陆臻想了很久,告诉她:他说他想念你们。

张浩江拿着装尸袋站在一边,没有人愿意看他,无声的目光逼着他越退越远。

角落里传来几声沉闷的哽咽,随后变成嚎啕痛哭,方进从进门起就蹲在墙角,他拒绝接受这个现实,他拒绝看见。他甚至默默发誓,如果你还能好起来,我一定不会再欺负你。

哀伤弥漫。

“咣”的一声,大门再一次被撞开,阳光从门外漫进来,铺了一地的黄金,热浪争先恐后地涌入。

海默站在门口,带着些许困惑的神色:“嗨?!出什么大事儿了?不是说就死了一个人吗?”

陆臻猛然冲了过去,那一刻,用风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速度,那更像一道闪电,夏明朗在中途截住他,将他拦腰抱起,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们两个人一起踉跄了好几步。

“冷静点,先生们……”海默不自觉退出了门外。

“你来干什么?”陆臻的双目赤红如血。

“有人,叫我过来认尸。”海默警惕地审视四周。

“滚!你马上滚!”陆臻暴怒。

“看着我!”夏明朗握住陆臻的脖子,强行把他的脸转过来正视自己,

陆臻怒视他,那种愤怒狂烈之极,像来自地狱的火焰,试图摧毁一切。然而夏明朗平静地与他对视,漆黑的双眸中隐含着不可言说的威严,直到那奔腾的熔岩消褪所有殷红如血的焰光,就像是深蓝的大海,冷却了一座火山。然后,他抬起手,向海默指出那名枪手陈尸的地方。

海默戴上手套,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很久,然后解开那人身上所有的衣物,把口袋里的各种零碎物件一个一个的摆到瓷盘上。

“怎么样?”夏明朗盯住她。

“第一、我不认识他;第二、我不相信他是本地人;第三、我看不出来是谁雇了他。”

“说你能确定的。”

“他的枪法怎么样?”

“很一般。”

“很一般是个什么概念?大概跟谁一样?”海默笑了。

“我们这里没这么烂的,点五零口径950米距离,纠偏两次击中。”

“哦,那他用什么枪?”

“巴雷特。”徐知着把缴获的枪和子弹递给海默。

“哦,老A1,这枪可不便宜,怎么着也得花个一万美金。”

“这么便宜?不是说价值百万吗?”徐知着很诧异。

“你是在说新台币吗?我记得美国卖军火给台湾的时候卖过这个价儿。”

“别扯这些没用的,说重点!”夏明朗很不耐烦。

“OK,OK……冷静点,先生们!”海默举起双手往下压:“我的判断是,这是一名职业杀手,有人花钱雇了他,我不知道他这单活儿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是基本上,从他的武器来看,出价应该在五万美金左右。”

“五万美金的杀手就敢到我们这里来杀人?”陆臻从夏明朗怀里挣脱出来。

“所以他死了。”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这么……”

“亲爱的,你要明白,我们这一行的共识是不要进入中国腹地,你们人太多,那里铜墙铁壁。但是,并没有人特别看重……嗯……怎么说呢,之前在阿富汗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你们应该还不如阿富汗国民军。”

“你说什么?”陆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唔,有谁会相信一支三十年都没有打过仗的部队?”海默无辜地摊开手掌。

“还有别的线索吗?”夏明朗打断了她无聊的优越感。

“是恨你们的人做的。”

“恨我们的人太多了。”

“的确。”海默感慨:“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你可以走了。”夏明朗命令道,他不打算给外人机会来消费他们的悲伤。

海默摊了摊手,听话地离开。

“你们都走吧。”陆臻轻声道:“让我再陪他一会儿。”

夏明朗没再说什么,他用力按住陆臻的肩膀,又轻轻拍了拍,兄弟们一个一个地走过来与陆臻拥抱。一个队伍里不可能所有人的关系都一样好,总是有亲有疏,冯启泰是陆臻的嫡系,队员们会默认他需要得到更多安慰。

夏明朗有些犹豫不决,他不知道在这种时刻他是不是应该呆在陆臻身边,可是他又清楚地懂得,有时候,人需要一个人呆着。他站在楼下的院子里,陆臻推开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2.

天还是很热,落日融金,夏明朗不断地喝着水,然后不断地出汗,像是在蒸桑拿,自虐的爽快。柳三变领着李国峰与米加尼匆匆闯进营地大门,后者神色惊惶,从额头到胸口全是汗,夏明朗随手扔了几瓶水过去。柳三变站进楼房的阴影里略定了定神,拧开瓶盖好一通狂灌。

这会儿,整个南珈基地都是风声鹤唳,完全的战备状态。

油田那边来了职业狙击手,好像妖怪那么强大的麒麟居然也牺牲了一个。虽然警报初起时,李国峰就按照应急预案把人都撤进了地下室里,可是毕竟都是没太见过世面的普通老百姓,听着隐隐传来的密集炮响一个个心惊肉跳。

柳三变把瓶中最后剩下那一点残水倒在脸上,拉起T恤擦了把脸,看起来平静了不少。

夏明朗走过去问道:“情况怎么样?”

“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这小子好像真的单枪匹马。”柳三变愤愤地。

米加尼也跟着摇头,表示他没有从他的族人那里打听到任何消息。这倒也没有让夏明朗感觉意外,毕竟,一个专业的狙击手,完全有能力躲开那些村民,悄然潜入。

“那……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李国峰怯怯地问道。

“没什么可办的了。”夏明朗略作思索:“大家的情绪怎么样?”

“还,嗯!算稳定吧。”李国峰握了握拳。

“厂区还是安全的,让大家注意活动的范围。”夏明朗安慰似地扶住李国峰的肩膀:“没事的。”

“那个,还是你给大家讲讲吧,都心里没底啊。”

夏明朗不自觉看了楼上一眼,微微点头,说道:“好。”

一个扩大化的安全会议旋即招开,一堆人挤在会议室里,居然没有一点嘈杂声,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人都是专注的。

夏明朗借用投影仪张开地图,一块区域一块区域的解释狙击风险,最后在厂区的核心区块画了一个圈,重重写道:安全!

“但是,那油田的巡逻怎么办?”台下马上有人举手发言。

油田区域一天两次例行巡逻,抽查井口的状况,以保证没什么闲杂人等偷偷摸进来按炸药炸油井什么的。今天这个狙击手显然也是奔着这两组固定地巡逻人员来的,只是鬼使神差地撞上了他们。

“暂停。”夏明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会再想办法。”

众人似乎松了一口,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任务完成,夏明朗默默收了东西离开。走廊里瞬间的昏暗让他有些恍惚,眼前又闪过那铺地的血和陆臻悲伤的眼眸。人群从会议室里涌出来,带着明显轻松了不少的神色。李国峰过来握夏明朗的手:“辛苦你们了。”

夏明朗微微一笑。

“你们那位牺牲的同志,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

“我们自己来。”夏明朗摆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反而加快了步子,匆匆跑下楼。他并不打算捆绑任何人来陪他们难过,相隔太远,没有意义;而且亲友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才是人之常情。

海默站在楼梯的尽头,大门外猛烈的阳光在她脚边划下一道分明的线,她抬眼看到夏明朗下来,点上烟抽了一口,伸直手臂递过去。

夏明朗只抽了一口就发现不对:“大麻?”

“最好的印度货。”

“我不抽这个。”夏明朗把烟还回去。

“嗨,你抽烟,但是不抽大麻?”

“这很奇怪吗?我喝啤酒但是讨厌白酒。”夏明朗见海默不肯接,随手把麻烟揉碎,撒到了地上。

“哇噢!太浪费了,相信我,你需要这个,它能让你平静点儿。你和你的属下们,你们都需要。”

“不,我不需要。”

“你是不需要,还是……不知道你需要?”海默微笑着,有些戏谑的味道,带着某种掩饰不去的优越感,就像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城里人在旁观一只乡下土包子。

“我知道我不需要!”夏明朗表情严肃:“老实告诉你吧,除了那些硬毒,我试过市面上流行的所有麻醉剂。”

“哦?为什么?”

夏明朗听到楼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凑近贴着海默的耳边沉声说道:“为了防止一不小心把像你这样的人递给我的烟全抽完。”

“嘿,兄弟,我可没往里面放海洛因,我这纯粹是好意。”海默连忙叫冤。

“那谢谢了!不过,这玩意儿只会让我更烦躁。”夏明朗神色淡然,眼神却隐隐地严厉起来,有些告诫的意味。

人群从楼梯的转角处涌出来,从他们身边流过,李国峰和他的同伴们好奇地看着他们。

“好吧……嗯!说个正事儿……”海默耸了耸肩:“之前有人告诉我,最近有一支外来的游击队在我们北边大概50多公里以外的地方活动着。”

海默说得很平静,好像跟朋友唠嗑说了个八卦,然而所有人都站住了。李国峰显然是慌了,他看了看海默,又看向夏明朗,想从后者脸上寻找更多的安全感。

“当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你们……嗯,有关系。”海默满不在乎地笑了。

夏明朗收缩瞳孔,眼中闪过一丝肃杀:“一起去看看?”

“好啊,我去找两个帮手。”海默镇静自若地从众人注视的目光中穿了过去。

“夏队长?”

“放心,几个蟊贼而已。南珈这地方,没个成千上万人是闯不进来的。”夏明朗目光平和:“你们呆在家里,注意安全。”

“嗯嗯,我会把……人,人人都组织好。”李国峰又握了握拳,好像要给自己鼓劲儿似的,这是个单纯的人,所以坚韧。

出远门的第一件事情,是脱防弹衣……在喀苏尼亚,从政府军到游击队,没有人装配得起防弹衣,所以,如果你穿着一件防弹背心走在大路上,那差不多所有人都会向你开枪——你居然有防弹衣,你丫一定很重要,先毙了再说。

临走时夏明朗向米加尼打听附近的情况,老米听说有游击队出没紧张的不得了,按他的描述那块地方主要有两个村子,和他一样,都是罗图族人,但是并不相熟。喀苏南部的人们生活闭塞,很多人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村子,米加尼已经算是相当有见识的人了。

换上从非洲兄弟那里借来的衬衫和长裤,再把脸涂黑,爬一辆小皮卡,COS得虽然生硬了点,可在黑暗中也足够唬人了。

夏明朗带上了陆臻和方进、徐知着、刑搏还有沈鑫,再算上海默与摩萨德那位托尼小哥凑了一支侦察小队。似乎是不自觉的,他把那些个性偏火爆的孩子们都带了出去,好像……一次放风。

陆臻很沉默,一路上都在忙着调试电台通话,他好像很不放心,不断向郝小顺确定通话线路是不是足够清晰。

南喀苏尼亚的黄昏漫长得令人惊叹,一轮明月已经高悬在半空,可天边仍然洇染着极为浓郁的紫红色,瑰丽无比。

海默把车开在这乡间的红土小路上,道路两边生长着高大神奇的猴面包树。雨季还没有完全到来,这些巨树上没有一片叶子,短而遒劲枝杈映衬着霞光,奇异的美。远处丘陵的边缘缓慢地移动着一些灰白色的小点,那是放牧归去的土著人。无论这世间有怎样战火纷扰,这些贫弱的人们仍然在努力生产……为了活着。

一路往西,路面上渐渐出现了新鲜的车辙,嵌在柔软的红土地上清晰可辨。方进跳下车仔细研究了一会儿,非常肯定地告诉夏明朗,有人刚刚过去没多久。夏明朗核对地图,确定方向与米加尼告诉他的某一个村子很接近。

那么……就不如去看看吧。

夏明朗感觉到某种跃跃欲试地兴奋,他开始想要了解这块土地,他想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想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怎么想的。就像很多年以前,他在中国西南边境外经历过的那些……

夏明朗不放心陆臻,当然更不放心海默和托尼,于是他们四人组在一起,成了当然的A组。剩下的四个人里,由方进与刑搏搭挡探路,徐知着与沈鑫则拖后负责火力支援。

受气候所限,这里的植被比起真正的丛林来要稀疏得多,好在队员们足够训练有素,他们把车藏好,无声无息地潜近。

前方渐渐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听起来节奏分明,鼓点清晰有力,正时下最流行的那种非洲音乐,热火朝天、激情四溢,让人的每一个细胞都想跳跃。

“他们不会是在开舞会吧!”方进在群通里小声嘀咕。

“说不定哦!”海默笑道。

“这不可能吧!”方进咕哝着。

可是,这听起来最不可能的猜测似乎正在变为现实。再往前走,明亮的火光从稀疏的枝叶间透过来,闪烁着,跳跃着,电子舞曲的节奏越发强劲。

方进甚至听见了人们的欢笑与呐喊……一场正在狂欢中的篝火晚会仿佛近在咫尺。

“妈的!”方进移开夜视镜,轻轻拨开挡在眼前的最后一丛象草,他心里很是不爽,在他如此悲伤的时刻,有人如此欢乐。

然而,他马上愣住了……

忽然间两名前哨齐齐沉默,通话器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怎么了?”夏明朗诧异问道。

没有回应,呼吸声沉重到几乎会暴露目标的地方。

“方进!报告情况。”

“报……报告……”方进舌头打着结:“队长,你,你……我觉得,你还是自己来看一下!”

“怎么了?”夏明朗满腹狐疑。

“队长!我到高点了。”徐知着轻声报告。

“嗯,情况怎么样?”

“您,嗯,……我没法儿形容!”徐知着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都他妈怎么回事?!”夏明朗怒骂,都这种小心翼翼地口吻这算什么?他不自觉地抬头瞪过去,虽然他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棵猴面包树上藏着徐知着。

十分钟以后,夏明朗原谅了所有人,从方进到徐知着……甚至,一直呆在他身边露出诡异神情的海默与托尼。因为,是的,的确无法形容这里正在发生着什么,因为……

几台皮卡车杂乱的停在空地上,车载电台的音量被开到了最大。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一群穿着破旧军装或者T恤的男人们举着枪,唱着歌,跳着舞……在他们脚下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群村民拥挤在角落里,他们惊慌失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