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留守南珈

麒麟 桔子树 29447 字 1个月前

1.

到最后,夏明朗与苏晋依靠大量的干粉、泡沫与瓦斯守住了大门。强而有力的泡沫洪流不断地驱散着抵近的人群,几乎把整个大门口都覆盖住。到处都是湿腻腻的沫子,连跑都跑不起来,稍微动作大一些就会滑倒,成团儿成团儿地撞在一起。

同一时刻,在夏明朗看不到的地方。一辆相同当量的汽车炸弹闯进了安全部队的一个军火库,大量枪支与无后座力火炮丢失;愤怒的人群最终闯进了临时议会大楼,从上到下把这楼里的每一间屋都砸碎。

黎明时分,一直驻扎在城外,与总统大人同一个部落出身的死忠部队开始沿着各条主干道入城,总统宣布喀苏尼亚全国再次进入紧急状态,勒多港全城宵禁。

不过,勒多炼油厂门口的危机主要还是由太阳解除的,随烈日高升,地面温度渐渐升至50度,已经折腾了一晚上的小朋友们终于顶不住了,三三两两地散去。不过这一次所有人都学乖了,大家死守门内,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决不好奇。等到晚上人群彻底散尽以后,夏明朗才同意派人出去查看残局,结果在垃圾与废墟中发现两枚自制炸弹。

很明显,有些专业人士混在了示威人群中,而更让郁闷的是,这种情况几乎是无法避免的。

世事总是如此,有人反对就会有人支持,两天后,支持现有政府的一批人走上街头,挥舞着旗帜与标语,咆哮着一些相似的话,比如说:让某些人滚出去!当然,换了另一批对象而已。没过多久,喀苏中西部三省宣布脱离现有政府,要求招开临时大选,柯索他们果然没有闲着。

前无去路,后院失火,总统大人在万般无奈之下宣布解散内阁,然而这样的妥协已经不足以平熄一锅沸腾的水。勒多城里的治安压力变得非常大,再没有人可以得到轮休,夏明朗几乎把能派的人全派了出去。

在此时的喀苏尼亚,各种政治观点纷呈,像牛毛一样杂乱。有支持政府,要求加强国家统治的;有反对政府,认为自己应该上台的;有反对政府,要求让所有的黑鬼和外国人通通去死的;有支持政府,要求政府把黑人和外国人送到自己肮脏的老家的……有亲政府的伊斯兰教徒,有反政府的伊斯兰教徒;有要求独立公投的黑人,有打算杀尽南方所有“喝血的阿拉伯骑兵”的黑人;有相信大选可以改变一切的,有相信枪杆子里出政权的……

有时候陆臻甚至会为他们犯愁,你说这么多的反对派,偏偏还各不相容,这万一要是当前政府倒台了,谁上来能服众啊?继续打下去?

当然,在实力控制的世界里,一切嘴皮子都只是借口。很快的,在全国各地风起云涌的各种争议中,南边的小伙子们纷纷拿起了枪。他们对现在这个阿拉伯人控制的政府早就不满到了极点,只要南部可以独立,无论最后上台的是谁,至少也会是个黑人。

内战正式爆发,再没有任何选择。喀苏政府当即宣布国家进入战争状态,同时在全国范围内驱散记者。(什么?你不走?OK!你可以呆下去,但是你们的生死将与我无关。)暂住在营房另一边的雇佣军们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影,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哪里收缴生命。

中国外交部又开始习惯性地呼吁各方冷静,要和平,要和谈,不过,很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样的呼吁会有用。北约发言人也开始习惯性地谴责政府,要求外界军事干预,当然,这样的提案一定会被中方否决掉。

各种势力在外部交锋,各种势力在内部交锋,世如迷局,像命运那样难以参透而又无可阻挡。

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能让人感觉个体的渺小,前方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而无论好坏都伴随着巨大的伤亡。生如鸿毛,命如草芥,就连身处局外的麒麟们都开始感觉到面对命运的迷茫。

离开?还是留下来?

除了刚刚伤愈,之前什么热闹都没赶上的方进,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思考着,犹豫不决,矛盾万分。虽然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决定其实毫无意义。

毕竟,他们都是军人!身不由己,是共同的命运。

伴随着第二批撤侨的飞机赶到勒多的,是一个神秘的外交调解团与他们强大的警卫力量。马小杰警官终于结束了与夏明朗的友好合作,汇入那个来自他母校的警卫团,正牌儿的“食品厂”取代了OEM,正式接手勒多地区的安保任务。虽然交接工作进行了一阵儿,但过渡很顺利,毕竟对方也是正儿八经的国字号反恐精英,素质过人。

而麒麟,将要面对更为艰难的任务。一道急令把夏明朗与陆臻招进了大使馆,随着使馆的工作人员往大楼深处走,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向阳的房间,但是窗帘拉得很死,看不到一点阳光。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站在办公桌后面,他身着便装,一身行伍的萧杀气。

“我是聂卓。”大人物的自我介绍总是很简洁。

夏明朗和陆臻下意识地立正敬礼,陆臻有些激动,他本来以为要回北京才能见到这位打了无数交道却从未谋面的鹰派将军。

聂卓很标准地回了礼,让那两位都坐下,方才开口询问:“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要先听哪个?”

“好的。”夏明朗说。

“坏的!”陆臻说道。

“到底是哪个。”聂卓笑了。

“坏的。”夏明朗更正了他的答案。

“好……”聂卓把一个电子地图推到夏明朗面前:“这个地方叫南珈,位于苏喀南部第七区,在那里有接近三千名中国石油工人,如果算上当地雇员,这个数字可能会接近五千,是我们在这个国家拥有的最大的油田。我们为它铺设了上千公里的输油管线,如果失去它,我们在整个非洲的石油战略都会受到影响。但是前几天,喀苏政府告诉我们,他们要把当地驻军全撤回来。”

“需要我们做什么?”夏明朗问道。

“我需要你带上你的士兵,到那里去。这个国家在内战!喀苏尼亚的未来是分裂,南方独立将不可避免,我们必须守卫南珈,这关系到整个战后的利益分配。我们得让他们明白,无论他们是战是和,由谁来统治这个国家,没有人可以损害中国的利益,我们要让整个非洲明白,中国人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资产。这至关重要!”

陆臻精神一凛,一团热气顶在胸口,令他的喉头干涩,他过来时,并没有预料到自己将会参与这样的大场面。

“能从国内再调点人过来吗?这地方忒大了一点。”夏明朗专注地摆弄着那个地图,缩小放大。

“恐怕不能。”

“为什么?”夏明朗诧异了。

“你的老朋友黄原平将负责一区和三区的两个油田,而你的老搭挡郑楷则需要留在国内机动应变。我暂时没有能力为你调动各军区特种大队;特警学院作战队已经出动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而且他们并不擅长在野外生活。另外,在南珈你能遇到最专业的对手是部落武装,他们的火力不会很强大,战术也不可能很高明。你们的战斗压力并不大,只是生活会很辛苦,我不建议你带上太多普通士兵。”聂卓侃侃而谈,思路分明。显然,他不是那种随便做决定的领导。

“这地方太大,我人手不足,能把柳三变的人带上吗?反正都已经在外面呆着了,会好调动一些吧?”

聂卓思考了一阵:“你觉得他们能行?”

“我觉得他们能行。”

“把名单给我,手续我来办。”

“好的,明天给您。”

“明天把你们所有的要求都整理好一起交给我,你们需要尽快出发,事实上,越快越好。战况在恶化,过不了几天,通往南喀苏尼亚的道路上就会布满了地雷。”聂卓有些抱歉地:“而我只能给你们提供悍马。”

夏明朗苦笑:“希望那些人自制炸弹的能力不会像塔利班那么牛B!”

“很难说。”陆臻的眉头紧锁:“炼油厂那枚炸弹,已经够可以了。”

“还好,他们没往里面装一百条钢筋,咱们的全地型车什么时候能装备到位啊?”

聂卓沉默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桌面:“立项了。”

夏明朗心领神会。

气氛似乎有些沉闷了,陆臻看了看两人,笑道:“来说一下好消息吧,不是还有个好消息吗?”

“好消息就是,我为你们争取到了相当于潜艇兵下水的战时津贴。”

呃……夏明朗与陆臻面面相觑。

“就这个?”陆臻有些失望。

“你觉得这不重要?”聂卓反问。

“当然,这很重要,但是……”无论如何,跟命比起来,钱总是得靠边儿站的,如果一个坏消息是出生入死,这么个好消息实在份量不足。

“很多人都试图说服我,这个不重要,他们说士兵应该为了更伟大的东西去战斗。可我却觉得,我们不能永远只凭几句口号来号召人,口号要喊,钱要发,有些事情应该成为常态。我们拥有最真诚的战士,我们不能回报以无耻。”

陆臻一时语塞,他并没有想过那么远;夏明朗却笑了,问道:“那之前的时间怎么算?”

“从你们上岸开始到现在,这段时间的性质也同样为战时,一样计算小时数,你们的两次作战任务按战时津贴的三倍计算。所有伤员的后继医疗部队会负责到底,包括他这一辈子因为这个伤而造成的后遗症;所有的烈士,我们会按照他家庭居住地平均年收入的三十倍发放抚恤金。”聂卓盯住夏明朗的眼睛,手掌平放到了桌面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夏明朗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异常认真地说道:“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告诉那些战士,他们将为中国利益而战。”聂卓的神情中透出一丝傲慢的威严,那是手握武器之人的骄傲与不妥协。

“我会的。”夏明朗微微笑着,很放松,从容闲适的模样就像在承诺一个等待以久的邀约。

陆臻感觉到某种压力,来自他身边这两个男人的,他们外放的气息彼此碰撞,形成巨大的压迫感,把身边所有人都远远的逼退。在他们交流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插入,无论陆臻如何努力,都觉得自己像个懵懂的小孩子,发出声音也只是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

陆臻唯有沉默……他只能安静地看着夏明朗,看着他起身收齐桌上的材料,然后状似随意地送过来一个眼神。陆臻连忙站起来,与夏明朗一起告辞离开。

似乎总是如此,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赶上去之后,又发现新的差距。他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就一些事,然而,夏明朗独自为王。

他们离开大使馆的时候又是一个黄昏,西沉的落日像一颗熔化的铁球,悬在地平线上。陆臻发现自从他们到了喀苏就一直在黄昏活动,真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人容易苍老。

大使馆门口车如流水,吵杂而纷乱。夏明朗一边吹着口哨,一手插在裤袋里往台阶下走,陆臻不自觉地停下来看他。夏明朗走到底,发现陆臻没有跟上来,又折返回去。

“怎么了?”夏明朗笑了,伸手撸一撸陆臻的头发。

“没什么。”陆臻忽然意识到夏明朗已经很久没有对他做这个动作。

“怎么了,多大个事儿啊?需要您放这么重的心事?”夏明朗抓着陆臻的脑袋顺毛,把刚刚被自己揉乱的头发再理整齐。

“好像头发又长了,咱们是不是得剪个头再下乡啊?”夏明朗捏了捏自己的头发。

“不如都推个光头吧,好洗。”陆臻突发奇想。

“你敢!”夏明朗一阵恶寒。

“这有什么好不敢的啊……”

“行了行了,别闹了,赶紧的,找车回家去……”夏明朗顾左右而言它。

不远处,一位在大门口巡逻的特警主动跑过来询问,毕恭毕敬地把他们带去停车场。小伙子一路偷瞄了夏明朗好几眼,到了也没忍住,小声问道:“您是夏队长吗?”

夏明朗嘿嘿一笑:“怎么?要签名不?”

小伙子一愣,红着脸跑了。

“少男杀手啊!”陆臻啧啧作声,被夏明朗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挟上了车。

回到营地正是喀苏尼亚最热闹的时候,队员们吃过晚饭,在操场上做着一些轻松适意的晚间训练。

“怎么样?是不是能回去了?”柳三变远远地看着夏明朗与陆臻进门,连忙跑了过去,他到底是思乡最切的。

陆臻蓦然间想起了远方的万胜梅,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夏明朗也沉默下来,眼神变得异常郑重。

“怎么了?”柳三变笑了起来。

“恐怕,你得让阿梅再等等了。”夏明朗神色凝重。

“这样。”柳三变仍然笑着,有些勉强的无奈:“又有什么任务?”

“你很快就知道了,让全队集合。”

那天晚上,陆臻站在队伍里,听夏明朗向大家宣布两个好消息——

1、你们有幸,将在远离本土的地方作战,而这对于中国军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年没有过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过。身为一个军人,最基本的使命就是战斗,没有经历过实战的军人是不完整的,全中国没有几个军人是完整的,而你们将和他们不再一样!

2、这次任务得到了中央军委的高度重视,你们将得到中国陆军史上最好的作战津贴与抚恤待遇。你们是军人,你们不会为了钱打仗,但你们也是人,你们需要钱生活。这一次,部队承诺你们……不会先流血,然后又流泪!有一位将军让我告诉你们:这一次,你们将为中国利益而战!

陆臻有种恍惚感,仿佛他不曾坐在那间办公室里,亲耳听到那个命令。他好像忘记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不可抑止地沉浸到夏明朗编织出的热血蓝图里。

在回来的路上,陆臻其实想了很久,他想来想去,不知道怎样向离家太久的朋友们交待,大家都在眼巴巴盼着回乡的日子,而他们带回来的……是又一次漫长的征程。

可是夏明朗轻而易举地把这一切化解得干干净净,没有人失望沮丧,吵着嚷着要回家。陆臻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血液燃烧地涌动,这些日子以来弥漫无边际的思乡愁绪一扫而空,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整装待发的时刻,如同当初第一次跨出九段线一般的慷慨激昂。

2.

部队将重新整编,各路援军迅速赶来汇合,苏晋带了一辆全地型十轮驱动的越野大货车火线加盟,让夏明朗惊喜不已。当然,更让人惊喜的是苏晋对南方各区地形的熟悉,在喀苏十几年不是白混的。

林珩老爷子连夜送来了大量野外急救器材,这包括各种外伤包和两个装配好的重伤处理箱,只要将无菌条件控制得好一些,就能在野外同时进行两台重伤手术。

驻喀苏的维和医疗队更是专门抽派了一支精兵,夏明朗与他们在奈萨拉曾经合作过一阵,彼此都有些了解,这回在关键时刻再见面,气氛更是融洽。

医疗队领队的张浩江看到夏明朗马上先敬礼,双手抱住夏明朗的手:“我听说是您老哥领头,马上心里就有底了。”

夏明朗苦笑:“我听说你会来,我心里也有底多了。”

时间不等人,纵然仓促万分,这支混编的特殊队伍也得在三天之内开拔,毕竟现实从来不会给人一张准备充分的时间表。营地里一派火热景象,第一批到位的物资已经卸下货,战士们忙着帮医疗队的兄弟们整理打包。

夏明朗转了一圈没发现柳三变,回到办公室居然看到柳三正坐在电脑前上网。

“你倒是好兴致!”夏明朗惊讶地。

“我?”柳三变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急急辩解道:“我在给阿梅写信。”

“噢,写情书啊,那是大事儿啊!要不然我再出去溜一圈?”

“不不不,不用了,已经写好了。”柳三变手忙脚乱地按下发送。

“别这么不好意思啊,合法老婆,想怎么写怎么写,你还怕人说你肉麻啊?”

柳三变嘿嘿笑,也不出声,可没想到的是回信转瞬即至。叮咚一声,柳三变条件反射地点了收信,回信不长,就只有一句。夏明朗纵然想回避,一眼扫下已经看全。

——那就去吧,反正将来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告诉孩子,他的爸爸是个英雄!

不必再问柳三变在信里写的是什么了。夏明朗沉默半晌,在柳三的身边坐下。

“一直以来我都期待着有这么一天,我可以拿起枪,站在真正的战场上,保家卫国。”柳三变把脸深深地埋到手掌里:“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了,我却又忍不住……还是害怕。”

夏明朗默默地揽住柳三的肩膀,把他带到自己怀里。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知道……”

“不,是兄弟我自私了,忘了你还有家有室。”夏明朗说道。

“有谁没有家没有室?”柳三变深呼吸,努力地平视夏明朗:“承蒙不弃,我会坚持。”

夏明朗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不自觉又看了一遍回信,感慨道:“你们家阿梅可够悍的。”

“那是。像我这样的男人满地都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全世界能找出几个?”柳三变由衷地笑了,那笑容看不出是自豪还是自嘲。

夏明朗把人揽得更紧,再用力拍一拍柳三的肩膀,低声喝道:“谁说的!我夏明朗的兄弟怎么可能满地都是。”

又是一个黄昏,车队披着夜色悄然出发,为了避开中东部政府军与南方叛军的交战区,夏明朗听从了苏晋建议改走西线。

这里几乎没有路,但是这里也没有飞机、坦克与大炮。听说解放联盟正在向中部集结,压上了他们全部的坦克与步战车。喀苏尼亚的中部平原是石油高储量地带,货真价实的兵家必争之地,无论南北各方都不会轻易放弃,战事打得异常激烈。

路况太差,悍马车坐起来很不舒服,那些呆在卡车里的同志们更是惨烈,一路过来没有几分钟是安生的。这是漫长到令人生厌的旅程,战士们多半在玩着一些无聊的游戏或者闭目养神,所有人昏昏欲睡。

陆臻与徐知着靠在一起,肩抵着肩的犯瞌睡,卡车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住,两只小脑袋顿时撞到了一处。

“怎么回事?”陆臻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整个车箱瞬间苏醒过来。睡觉的、发呆的、聊天的……这会儿都把眼睛看向了陆臻。

“刑博,出什么事儿了?”陆臻用对讲机呼叫他们这辆车的司机。

“我也不清楚,前面忽然就停了。”

陆臻无奈,换一条线直接呼叫夏明朗,却只听到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怎么了?”陆臻疑惑起来,身上的汗水好像一下子收干了,凉嗖嗖的。

“给我呆在车里不要出来!”

夏明朗喊完这句话才意识到这条是单线,连忙开了群通再喝一声。

“到底怎么了?”陆臻感觉毛骨悚然。相识多年,他第一次听到夏明朗的声音发颤。

“你,嗯,你……过来看一下。”

天已破晓,地平线上染着一层暗红色的紫,空气里飘浮着一些白雾,泛着幽幽偏蓝的冷光。陆臻从车边绕过去,赫然看见头车的车轮底下辗住了一个人。

“这……”

“不是,看那里……”

陆臻下意识地跟随夏明朗的手指转移视线……蓦然,他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在他们将要前进的方向,有更多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伏倒在地,隔着迷蒙的白雾,这条破败的红土小路仿佛没有尽头似地延伸着。

“怎么会这样?”陆臻明显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政府军?”

“不,是部落仇杀。你看,他们都是被砍死的,政府军会用枪。” 苏晋眉头紧皱,他俨然成为了在场所有人里面最镇定的那个。

“为什么要这样?都是一个国的,有什么事需要这么狠?”陆臻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已经自己意识到这话有多可笑。

“国家?”苏晋苦笑:“不要用你的想法去套他们,对于他们来说,部落的利益比那个虚幻的国家要实际得多。抢水,抢地,你死我才能活。以前有政府管着还收敛点,现在……”

陆臻没有再说什么,他并非对这块土地的现状茫然无知。尼罗河越来越窄,人口越来越多,人类的需求与日渐脆弱的生态有那么多的矛盾。争夺水源、争夺土地、争夺石油……这里的人们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控制着人口与利益的分配……大刀砍过,你死我活,几千年来从未改变。

这些尸体大都是老弱妇孺,她们向着一个方向俯倒,用各种姿势。陆臻几乎可以看到她们惊恐万状地奔逃在这条道路上,然后被掠杀者从背后砍倒。这些日子以来,陆臻第一次感觉到冷,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潮湿而粘腻地沾在皮肤上,无可摆脱,仿佛那是有腐蚀性的,已经溶穿了皮肤。

“还有别的路吗?”陆臻听到夏明朗问。

“没有了。”苏晋说道。

“清路吧。” 夏明朗长长叹息,面沉如水。

虽然时间紧迫,可是通过这段路仍然花了他们很长的时间,毕竟光是分批让战士们面对现实就费时费力。虽然悍马车的高轮可以直接从尸体上辗过去,但是他们谁都不想这么干,清空道路就成了新的大工程。来不及掩埋,战士们戴着长胶手套把尸体抬到路边。

太阳渐渐升起,空气在阳光下翻腾,带着越来越浓烈的腐败的气息。终于有人忍不住趴到路边呕吐,瞬间,这种感觉像是会传染,路的两边吐成了一片。

“这里很快会变成疫区的。”张浩江阴沉着脸,那种强烈而又无奈的忧虑让他看起来几乎有些愁苦。

陆臻从背脊窜上一道凉意:“那有什么办法吗?”

“我们没那么多消毒剂,也没那么多时间。”

夏明朗微微点头:“那还是赶紧走吧。”

张浩江愣了好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毕竟是个医生,比军人拥有更多的慈悲,然而理智会告诉他什么才是最应该的那个选择,张浩江默默地组织人力消毒战士的身体与车轮。

再一次出发,整个车队都变得无比死寂,不断的有人冲到车尾去呕吐,医务队忙不迭地给战士们分发着药品。

陆臻再也没了睡意,那股子寒意在他的骨髓中隐隐作痛。战争,拨开所有那些令人慷慨激昂的名词,陆臻忽然发现了它的本质——为欲望所迫,彼此争夺,你死我活。

现实多么丑陋,令人恶心,然而你却无法逃避,毕竟你不想死,你总想活。

陆臻想起之前老谢政委给他们灌输的那一大堆红头文件,他忽然觉得有些话也不是那么可笑了,比如说:稳定,还真他妈就是压倒一切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古到今,人们只有吃不上饭的时候才会揭竿而起,战争永远是最后那个选项。

用暴力来改变现状,那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哀!

正午的阳光像燃烧的熔浆那样倾泄着,铁皮车箱里比蒸笼还要热,陆臻发现他几乎有些享受这种纯粹的干热,太阳像是最好的消毒剂,一点点地烤尽他骨髓里的寒气。夏明朗像是忘了要停车宿营,直到张浩江提醒他,再这么下去马上会有人中暑。

那天晚上,车队悄悄改换了路线。这是整个领导层一致同意的,他们宁愿穿越两军交战的火线,也不想再看到那样的人间惨剧,毕竟他们都是出色的军人,他们从不害怕战场。

结果陆臻一整个晚上都在忙着跟政府军方面沟通前方路线:具体的交火地带在哪里?我们已经在哪里了,我们这个地方安全吗?现在你们在哪里打着?我们要怎么绕过去?

陆臻沮丧地发现他在对着一团浆糊说话,起初,他怀疑政府军方面是不够信任他们,不肯把真实的消息透出来。可是后来他发现不是的,他们是真的糊涂,真的搞不清楚,他们的司令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团级部队目前在哪里活动。

陆臻气得简直想砸电台:“妈的!”

夏明朗从前座伸手过来拍了拍陆臻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