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赛瑟纳林联邦, 黄昏晓星,临虹州。
在战火焚烧大地之前,临虹州是整颗星球上最繁华的地方之一。
从它的名字就能看出这里主打的景色, 每到特定的时分, 傍晚的天空折射出斑斓的彩虹, 从远处望去, 这座小城挨着彩虹桥的脚下,得名临虹。
除了捉摸不定的自然现象,这儿还有另一个实际些的景点, 小野莓花园。
花园的全名叫做“小野莓全人工培育花园”,字面意义, 绝无机器人代劳, 从选种播种到除虫修剪, 培育的全过程都是人力,也算是种逆流的招牌。
大宇宙时代,像联邦这样富庶的地区基本上苦活累活全都交给机械了, 很对人对于人力劳作的印象还停留在历史课堂上, 很想来见识一下。
相比起让人放松游览的公园、花田, 小野莓花园其实更像个无门槛的博物馆。
最近来的游客注意到, 负责修建花枝的员工怀孕了,裙子虽然宽松, 肚子的隆起还是很明显。
按照赛瑟纳林的保护条例, 进入孕期的女性、男性、或者其他的性别,超过一定的月份不能够再做繁重的工作的, 否则聘用点要处以天价重罚。
或许有的小作坊会偷偷摸摸做违规的事儿, 可以小野莓花园的著名程度, 每天来来往往游人如织, 无数双眼睛盯着,随时都有可能举报上监管局,怎么敢的?
有人去问花园的负责人,负责人提起这个就直擦汗:“她非要来,我们也没办法啊!”
“不聘不就得了。”
“聘的时候没看出来是孕妇,知道了之后也不能辞退啊!”
“那罚款怎么办?”
金额可不是一般的大,可能抵得上一两年门票和各种杂七杂八收入。
负责人一脸无语:“她自己掏腰包交啦!”
所有听到的人都写满了问号。
小野莓花园里有一些植株非常高大,还有一些长得角度奇特而刁钻,因为没有机械帮忙,人工去修建的活儿是很累的。
怀着孕的人本来身体就容易有许多不舒服,不在家安安生生休息就算了,主动要工作也可以理解,换个轻松的,比如售票处、讲解员之类的也行。
可是这位,哪怕缴纳巨额罚金都要做最苦的工作,图啥嘛?
这位夫人年轻美丽,如此富有,却从来没见过任何家人,包括配偶。
有人猜她丈夫跑了、死了,是个不得不自己赚钱养孩子的寡妇;
有人说她丈夫是个赌鬼、酒鬼,成天不沾家;
也有人说她的配偶不是雄性……
寡言多金的单亲母亲人总是为她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叫谁都想掀开看一看其下究竟埋着怎样的秘辛。
但夫人对于所有的声音充耳不闻,她甚至从来不和游客有目光接触,每天站在梯子上,也不管底下为她捏一把汗的同事,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剪着多余的、会抢走养分的枝杈。
有的时候,就在那些难伺候的花田里一株株人工授粉,丝毫不在意周围议论纷纷的箭头是否全都指向自己。
好像对她来说,养育一朵花,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儿。
她平和淡然,光是看着她心就能静下来。
没过多久,她本人也成了小野莓花园的一道风景线。
只不过,没有任何人会上前打扰她,游客和观众们默契一致,让这份不沾染尘世的美丽永远保持着无瑕。
她的名气大了,就有眼红的人冒出来诋毁。
有个自称是她邻居的人说,这女人搬到附近时肚子还是平平的,一个月时间变得这么大,怀的莫不是个小怪物。
这样的猜测虽然恶毒,但也不是没道理。
赛瑟纳林人和人类同源,在许多生理结构上也是相似的,比如孕期通常要超过半年,无论是体内还是体外。
那邻居被骂了,就拿出第一次见到女人时偷拍的照片,腹部的确平坦,看不出丝毫怀孕的迹象。
一个月后的现在,明显是要临盆的月份了。
她的外表怎么看都是类人种族,按照小野莓花园登记的信息,是纯种人类。
既然她是人类,胎儿却能有这样急速的成长速度,只能说明配偶不是人类。
可没人知道她的配偶是何许人也。
污言秽语的谣传肆起,这回不仅直攻她本人,连带着小野莓花园的负责人和其他员工也被一同猜忌辱骂了个遍。
负责人没办法,只得找到夫人告诉她现状。
庙小佛大,我们也很难办啊。
花园不只是一个人的花园,是上百个工作人员的花园,也是临虹州的花园。
从来不爱说话的夫人静静地听,末了,对内疚得快要抬不起头的负责人道,我知道了。
第二天,慕名而来的人也好、想看笑话的人也罢,谁也没见着这位蜚短流长缠身的夫人。
她离开了小野莓花园,也许离开了临虹州。
也许离开了黄昏晓星,也许离开了赛瑟纳林联邦。
无人知晓。
一个人的一生要见上不计其数的陌生人,也许有的值得惊艳,也许有的值得哀悼。
但终究没人有空为他人的人生多做停留。
半年后,在黄昏晓星离临虹州几乎呈对角线的另一个地方,一位美丽的夫人带着女儿搬进了新房子。
这里没有人认识她们,也就不会知晓这个看起来已经两三岁的小女孩儿,才刚出生几个月。
惊人的成长速度带来的后遗症就是发育迟缓,极其营养不良,瘦得可怜。
她们住的那幢独栋价格不菲,夫人是全款买下的,还订购了几个昂贵的新款家务机器人。
住在周围的邻居都觉得奇怪,既然这么有钱,看起来也不是不爱孩子的样子,为什么会把孩子喂得这么瘦呢?
有人敲门去问,夫人表达了对关心的感谢后,用“生病”的只言片语回应所有疑问。
热心的邻居给她推荐了黄昏晓星的儿科名医,连联邦主星的都有联络方式,说是治好了很多病重的幼儿。
夫人并未显出欣喜来,仍然神色淡淡,保存了联系方式后委婉送客,走向在院子里的小女儿。
邻居回去路上还是忍不住扭头看,看那个孩子。
两三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稍微玩一会儿皮肤能蒸出鲜活的粉色来。
可这个幼崽的小脸没有丝毫血色,比院子里装点的玉石还要惨白,一看就是病得厉害的样子。
她的双腿无法支撑自己,不得不坐在轮椅上,还滴着吊瓶,那小小的、还没成年人掌心大的手背大概早就布满淤青。
幼崽盯着虚空发呆,对于母亲在自己面前蹲下说话没有任何反应,眼睛也不会追着翩飞的蝴蝶看。
邻居也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了,这孩子就像是尘世间的绝缘体,只活在自己的世界。
不仅身体差,还是自闭症。
作孽,作孽哟。
再后来的某天,邻居路过这家,小孩子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夫人不在,监管机器人们也在忙别的。
他看着幼崽完全静止的状态,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全息照片。
他莫名心惊,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出于对直觉的信赖没有立刻离开,在栅栏外守着,最好守到孩子的监护人回来。
和他想得差不多,幼崽完全不在乎有陌生人盯着自己。
她还是坐在轮椅上,今天腿上盖了小毯子,平静得甚至观察不到呼吸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