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郎中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人用榔头锤过的核桃, 严格来说每一块都还在,就是稀碎,拼都拼不起来的那种。
他揉了好一会儿仍在剧痛的太阳穴, 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束缚带已经被解开了。
虽然人先跑了, 但没忘给他留点生机。
怎么说, 这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啊。
星舰静悄悄的, 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郝郎中大摇大摆出了隔离室,一边啧啧, 一边敏捷地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和虫。
他是个基本没有同理心的人,就算看到同胞——严格来说赛瑟纳林人并不是他的同胞, 不过换成人类也没差——这样的惨状, 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波动。
如果有的选, 他也不想这样。
可惜有些东西是天生的。
既然是天生的,总有办法扭转成天赋。
他不悲不喜,冷酷精密, 简直是做犯罪头头的天选之人。
后来当医生倒也不是心肠好, 主要是做点儿客观上的赎罪, 以免来世轮回到牲畜道去, 未免太凄惨。
尽管他并不信神佛。
和小年轻们的猜测有出入,事实上吝天倾并不是他的第二人格;或者说他并不是吝天倾的第二人格。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 “吝天倾”是他的呼风唤雨的前三十年, “郝郎中”是“吝天倾”被追杀后选择于母星上隐姓埋名的另一重伪装。
他的确受了很重的伤,也的确出于安全考虑改变了容貌, 隐藏起来作为星盗团首领的过去。
但他记忆力很好, 前半段人生的点滴从来没有忘记过, 自然也包括那个被他当做小妹妹一样收留和培养的达茜·肯。
这些年他只能从新闻里看见达茜的近况, 看着她一步步创立自己的工作室,一步步走上银河巨星的璀璨舞台,欣慰于出身卑微流离的小姑娘也能长到被万众仰望的地步。
至于达茜竟然能一边当超模一边当女魔头,还培养出了乌元洲和大胡子之类靠谱的二把手,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高等级精神力的人可以对自己的思维做出难以想象的改变,比如他能够将属于吝天倾的部分和属于郝郎中的部分分门别类存放,在扮演一种角色时绝不让另一种的任何特征跑出来,完美地避开了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甚至面对面的追杀者。
本来这些都很顺利,就算意外与“血弥撒”重逢,他没认出来已经大换血的成员,成员们更认不得他这个活在传说中的创始人,所有人都这么相安无事下去。
郝郎中在母星并没有牵挂,既然有这个机会回到“血弥撒”,尤其是所有人都把他当做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人,他还是很想念叱咤风云的时候的,也就跟着他们一起去联邦。
这种保驾护航是他失踪多年后对达茜的亏欠,是他杳无音讯十年后对“血弥撒”的补偿。
哦,还有照顾小九,他们的小甜心,这个上天赐予的奇迹。
少年的确长了一张惹人怜爱的漂亮脸蛋,郝郎中确实也是怜香惜玉的类型,但他这辈子见过的美人太多了,不会只因为脸好就对谁特殊。
小九是不同的。
他珍贵而强大的治愈力,柔软却坚韧的性格,以及单纯清澈的表象下至今无人能解的许多秘密,像个近在咫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的珍宝,叫人的目光忍不住追随。
连太子殿下都甘心为之跌下神探,郝郎中也不免落俗。
尽管年轻时陆陆续续捡了达茜和其他一些“血弥撒”最初的成员,一手创立了这个光是名字就能让周围星球抖三抖的星盗组织,可郝郎中直到遇见纪攸以后,才真的有了「养孩子」的实感。
恐怕太子殿下不会同意他的想法,但他好像真的有把小九当做自己的孩子。
孩子哪怕成年了也是孩子,不在身边就放心不下,怕他吃苦,怕他受委屈,怕他受伤,也怕他受情伤……
操心是做家长的通病,郝郎中有生之年,竟然也有幸体验了一回。
“血弥撒”想要从赛瑟纳林赚票大的然后去伽玛象限竞拍星球的事情郝郎中是知道的,他已经不是话事人了,谈不上赞不赞成,只是联邦从来不是什么高信誉的合作伙伴,他对此保留意见。
但能被友军的光炮击中,还是太离谱了。
从星舰上掉下来时,奇诡的力量搅乱了他的精神海——这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的棘手情况。
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那群德尔塔异兽干的好事。
两段本该井井有条的记忆和模式因为干扰混杂在一块儿,将他整个人打碎后重组,彻底乱了心智。
就像原本两个容器里满溢的水突然合二为一,不可能不漫出去。
他那段时间的疯癫状态,也是来源于此。
他被困于自己的精神海中,起初还在尝试出去的方法,没过多久发现独坐高台,捏出倾城这么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好像也不错。
毕竟谁不想试试看当造物主的快乐呢?
要不是这些小年轻一个个进来打搅,他其实想继续沉溺下去的。
郝郎中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也到了会用虚幻来逃避现实的年纪了。
星舰里已经没法待了,到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跟着紧急出口标志摸索着离开星舰,外面的景象也没比里面好到哪儿去。
郝郎中走下舷梯,往被舰体挡住的另一侧走去。
然后惊呆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年轻人的背影。
这个身影不难认出,是隔壁帝国和他那位忧国忧民的母后如出一辙的,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的太子殿下。
太子坐在什么边缘,一条腿屈起,一条腿自然垂下,手肘搭在屈起的那条腿上,望着远方发呆。
和威猛到无人能敌的精神力相比,他本人倒不是想象中那般熊腰虎背,肌肉线条精悍,隆起得恰到好处,换身衣服随时可以去T台走秀的男模级身材。
那是个很优美的背影,随意地往那儿一坐,有黄昏晓星的天空作为布衬,像是在拍什么杂志封面大片。
可配合起面前的场景,那个背影却显出叫人窒息的孤独来。
——眼前的大地被他的怒火生生撕开一个大洞,无论是直径还是深度少说数十米,堪比陨石撞击留下的巨坑。
坑里坑外,铁藤螳尸山血海,光是远远一看都叫人胆寒。
“元凶”本人,寂寞地坐在那坑边,莫名有点独孤求败的武侠意味。
郝郎中不算大的眼睛都瞪大了。
他知道太子的精神力可怕,没想到能可怕到这种程度。
看来帝国那些关于大皇子凶神恶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传言,倒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郝郎中像个真正有信仰的慈悲之人,为曾被谢恺尘暴走的精神力摧残过的人们心表同情。
他绕过溅出的泥堆、碎瓦和残骸,也来到坑边。
近距离看更震撼了。
可以说方圆十里,除了他俩,已经没有了别的活物。
在倾城里,太子还和小美人你侬我侬……不,是形影不离呢。
这会儿,只剩下一个了。
郝郎中其实没必要问小九在哪里,看太子这副失魂落魄、恨不得让整个黄昏晓星陪葬的架势,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的结局。
心痛和伤感是一种对郝郎中非常陌生的情绪。
然而和那个小家伙有关时,它又变得如此自然。
他在谢恺尘身边坐下,轻轻呼了口气。
应该说点什么。
最好是说点什么。
但自舌根漫出的苦很快充盈了喉头,叫他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溢出的全是喑哑的叹息。
“他没死。”
对他的到来连余光都没给一个的太子,在听见他第二遍叹气之后冷不丁开口。
郝郎中迷茫:“啊?”
“被它们带走了。”谢恺尘说。
它们,是指的铁藤螳吗?
这群德尔塔异兽就算是全宇宙到处乱跑的“血弥撒”也没有打过交道,郝郎中对它们除了名字一无所知。
德尔塔象限被人类成为“深渊”,他们对这里的探索少之又少,但相对的,“深渊”里的种族也鲜少外出。
大宇宙时代的数百年里,德尔塔象限和阿尔法象限都还算平和。
铁藤螳的出没,是种不祥的征兆,代表着异兽们开始有往家门外转转大打算了。
若“深渊”全是这样的怪物、甚至比铁藤螳还要可怕,以后的人类要如何自保?
且不提以后,眼下小九被带走,他必须悲观地认为凶多吉少。
谢恺尘低头看向自己的腕机,“我联系上了我的舰队,他们会尽快赶过来帮助这边,交接完之后……”
郝郎中听着听着,感到同情起来。
太子身上究竟背负着怎样繁重的枷锁,都到了这样心疼得肝胆俱裂的地步,还要把义务、责任、帝国的荣光之类的虚名蒙在眼前。
赛瑟纳林请求帝国支援,他就得做好这件事。
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劳,是为了帝国的承诺。
这样的诺言过于沉重,沉重到了惨重的地步,连心爱之人被劫掠都不得不列入等待事项。
“哎,殿下,您知道在倾城里,我和吝天倾各自代表的哪一派么?”郝郎中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题。
谢恺尘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不免一愣。
他皱了下眉:“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两个人格?”
“都不是,只是两种身份而已。对于我刚才的问题,您有考虑吗?”
巧的是,谢恺尘还真考虑过:“你是……贫民那边的。”
这是他、纪攸、达茜三人看法一致的结论,毕竟吝天倾的庄园就是倾城挥金如土纸醉金迷到了极致的标志。
“诶嘿,我就知道你们都猜不着。”郝郎中撑着下巴,手指敲了敲脸颊,“反啦,吝天倾才是站在穷人那边的。”
谢恺尘:“?”
“因为我——唔,应该是‘吝天倾’,就是贫民窟长大的啊。”
男人还是笑着,但笑意未达眼底。
“你在倾城里看见的家财万贯、只手遮天的‘吝天倾’,现实中小时候连饭都吃不上,每天靠翻垃圾桶活下去;反而‘郝郎中’能靠行医满足生活所需,虽不至于富贵,过得也还算舒适。”
这些话的确出乎谢恺尘的意料,但他有更想不通的:“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郝郎中:“随便聊聊嘛。不过殿下的确应该解除自己的心理负担,您也是清楚的,联邦现在的总统不仅是废物,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卖国贼。”
提到这个,他的眼神暗了几分:“这个废物自己管理不好联邦就算了,连异兽的消息都不曾告诉过黄昏晓星的驻地舰队,这不是摆明了要用人命去填他欲W的窟窿吗?”
谢恺尘此前同样想不通这一点。
政Q遇到威胁,急病乱投医雇佣星盗不是不能理解,但又是请帝国军又是请星盗,应当是想要赢下战争的,可又为什么又这么大方地把黄昏晓星拱手让给第三方敌人?
除了黄昏晓星,联邦的其他星球会不会陷入同样的泥泞、而总统仍然作壁上观?
关于这件事,他的猜测和郝郎中“卖国贼”的怒骂不谋而合。
——唯有总统已经和某个利益方达成协定,将散乱的帝国彻底搅得分崩离析,他和那个未知的利益方都能从中获取更大的利益,才能解释得通。
但有什么比当联邦首脑更具诱惑的交易呢?
这一点谢恺尘暂时还没想到。
赛瑟纳林人与人类已是茫茫宙海中血缘关系最近的亲族,在这些族群中产生的国家Z体,联邦已经算得上是佼佼者了。
能比联邦更繁荣强大的,只有称霸阿尔法象限的人类帝国。
……总不能是允诺让总统去帝国当皇帝吧。
是星网上写成段子都会被人说离谱的程度。
批判完了无能的Z府军,郝郎中顺便也踩了一脚反叛军:“当然,那群自由儿也不成气候,他们有勇无谋,到现在连个统一的领袖都选不出来。”他撇撇嘴,“不是我自夸,他们还没‘血弥撒’的规章制度严明——就这样,还想推翻国家暴力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