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休斯医生所言, 现在的郝郎中的大脑失调,语言功能紊乱,像刚学说话的婴孩那样, 每一个发出的音节都不甚清晰。
谢恺尘和休斯都没听出来他在咕哝什么。
但纪攸听见了。
听得非常清楚和确定。
郝郎中说他不叫郝郎中, 叫做吝天倾。
而纪攸并没有忘记这个名字。
654星的丧尸潮退去之后, 他曾经和达茜·肯一同坐在屋顶上, 分享一晚劫后余生的温软月色。
那时候美丽的达茜小姐拢起她火焰一样的红发,提起自己的恩人,也是“血弥撒”真正的创始人、拥有者, 神色难得有些怅然。
‘他叫……吝天倾。’她说,‘我很早就认识他, 可现在快要忘记他什么样子了。’
凤凰就是那时候记住了这个“令天都为止倾倒”的特别名字。
他知道达茜一直在这个人回来, 也知道达茜从各种角度、因为各种原因看不惯郝郎中, 几乎是处处针对。
结果现在,吝天倾和郝郎中竟然是同一个人?
相识之初,海登·奥斯汀就吐槽过, “郝郎中”这个怪名字肯定是个用来搪塞外人的假名。
就算是对人类还不算很熟悉的小凤凰自己, 也能感觉到怪大叔是很有秘密的人。
但再怎么有秘密, 一个医术高超但吊儿郎当的江湖郎中, 和手上沾满鲜血罪恶的星际海盗头子,也差得太远了吧!
小神禽的善恶观和普通人类不一样, 尤其是他认识了“血弥撒”那么多人, 无论是达茜,还是乌元洲, 又或者后来来的大胡子和其他人, 他们每个都把他当做小幼崽一样悉心照顾;凤凰的标准就是谁对他好, 他就喜欢谁, 所以于他而言,星盗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百分之百大坏蛋。
更何况,他现在的名字还是“血弥撒”赋予的呢。
他是“血弥撒”的小九,尽管初衷并非自愿加入和留下,到后来半推半就也算是成为了星盗的一员。
若不是星舰在黄昏晓星意外坠落,恐怕他在赛瑟纳林施援、救治的身份也不是独立的谢小九医生,而是“血弥撒”的九哥了。
如果说“血弥撒”是一个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大家庭,那么身为一把手的达茜·肯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当家主母——按照她的话是临时的——虽然这一临时就是十来年。
她寻找和等待的那位,则是“血弥撒”真正的家主。
比起自己要怎么相信郝郎中就是吝天倾,第一个浮现在小凤凰脑海中的念头是,达茜姐姐会相信吗?
以她讨厌郝郎中和倾慕吝天倾的表现来看,大概会受很大的打击吧。
不过,达茜又在哪里呢?
她还……活着吗?
假定吝天倾真的就是郝郎中,不,郝郎中真的就是吝天倾,那么究竟是此前他刻意伪装,还是因为某些意外而失忆?
纪攸听说过类似的故事,在林小草喜欢看的那些小说和影视剧里。
按照它们会发生的情节,郝郎中很有可能是在星舰坠毁的过程中再次撞击到了头部,才重新想起自己本来的身份。
想起了,但没完全想起,才会造成如今“知道自己叫吝天倾,却不确定自己是究竟什么人”的混沌的中间地带。
作为“郝郎中”和作为“吝天倾”一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两种身份在不同的阶段是以一个绝对主导、另一个隐姓埋名的平衡状态寄居在男人的大脑中的。
可是现在,他们失衡了。
休斯对郝郎中此前扑咬其他人的疯狂举动心有余悸,不敢上前,远远看着:“你俩认识他?”
纪攸点点头。
休斯咧了下嘴:“那他说的这些是你们帝国哪里的方言么?我还以为都是胡言乱语呢,根本听不懂。”
尽管赛瑟纳林人和人类在千百年前是一家,如今相隔这么远,早就发展出了不同的两个文明。
他们此刻能够沟通,也都是用的星联通用语。
休斯问:“所以他刚才都说了些啥?”
“名字。”纪攸说,“但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休斯:“?”
郝郎中在说完吝天倾那个名字以后,又回到了墙根颓然坐下,口中念念有词,眼神涣散得厉害。
纪攸从谢恺尘身后走上前,琉璃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我想进入他的精神海。”
休斯:“你能做到吗?我不太了解你们人类的这块知识。”
少年点点头:“可以的,我有经验。”
只不过,虽然名叫“精神海”,事实上每个人类的精神海都是不同的,很多人不一定会呈现出海的形态,比如玛尔工厂鬼屋的女导游,精神世界就是葡萄园。
就算是灵力远胜于人类的小神禽,也无法在正式进去之前预测自己会掉进怎样的世界。
进入他人的精神海,就是一场没有任何攻略的开盲盒冒险。尤其他没有专业疗愈师的仪器、灵宠,连个辅助都没有。
如果他人在没有得到受治疗者的同意贸然进入,或者受治疗者的本能防御太强,他的潜意识会进行激烈的反抗。
精神海内部是由人的意识组成的,潜意识守卫们在自己的主场无所不能,乃至可以扭曲和改变空间,非常凶险。
……伤过不少灵宠和疗愈师的谢恺尘对此再熟悉不过。
从几次碰面能看得出来,这个江湖野医对小九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他毕竟不是他真正的监护人,无论处在怎样的立场也不该阻止一个成年人去救自己亲如家人的朋友。
但有自己的前车之鉴在,他还是不放心小九:“我陪你一起。”
小美人欣喜地抬头看他。
他望着他的眼神总是带着点儿想藏都藏不住的依恋,而那总让谢恺沉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知是否该回应。
他们同时回头看向休斯。
严格来说,是看向抱着小女孩的休斯。
好家伙,这是不放心他照顾他们的“女儿”呢。
休斯一噎:“……不是,你们二位这一脸不信任也太过分了吧——不用解释了,我看得出来你们就是不相信我会带孩子!我可是医生,是医生啊!”
谢恺尘:“。”
纪攸:“也不是不信任啦……”
虽然都是看起来不大靠谱的中年男医生,对什么都表现得很无所谓的郝郎中,和会被一个眼神气得跳脚的休斯,很不一样呢。
休斯医生哼哼道:“我得让你们看看我是个多么受小朋友喜爱、不、是多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医生!”
纪攸:“好好好。”
休斯:“你敷衍我?好孩子学坏了!”
纪攸:“没有呀OvO”
虽然满脸写着不开心,休斯还是同意了让他们一起和疯子缔结暂时性的关联。
他喊来护士,准备大剂量麻醉。
“普通人的量放不倒他。”休斯说,“得准备一头老虎,或者狮子的才行。”
纪攸显出担忧,不过还是相信生理医生的专业判断;正如同在心理方面休斯也必须信任这个看起来还是个孩子的小医生。
玻璃墙里的郝郎中已经被放倒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和睡着了没两样。
囚室的另一侧门打开,谢恺尘率先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