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一、二、三……”
“二、三……三后面是……”
“三……四!”
“四……四……”
谢恺尘半睡半醒之间, 听见的就是这样翻来覆去的念叨。
声音很小,咬字又轻又黏,尾音软绵绵的。
很认真, 但也有点儿沮丧。
像刚学数数的小幼崽, 因为不知道四后面跟着几而泄气。
谢恺尘还以为在做梦, 但就算闭着眼, 也能感觉到金光的变化。
数一、二、三的时候,光很亮。
数到四,就变得黯淡。
似乎四是个无法翻越的高山。
人类的睡意终究还是没敌过好奇心, 睁开眼。
有什么光滑冰凉的东西搭在他的脖子上。
很熟悉的一幕。
他低头,孔雀眼也正望着他。
由金、银、白三色细羽组成精致的环形, 最深的内圈金色呈水滴状, 如同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每一点微小的角度改变都能折射不同的潋滟光泽, 无时无刻不在发光。
那是古籍志怪中描绘的天底下最叫人痴迷的奇物——凤凰尾翎。
无数人踏破山河寻不得的宝贝,却这么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
单独和人类先生在一块儿、没有别人时,小凤凰都会恢复原身。这是他最真实和放松的样子, 只展现在饲主面前。
此刻, 纪攸背对着谢恺尘坐在床上, 用双翼把尾翎抱在怀里, 数一根,放开一根, 拨到旁边去。
于是, 第一根被数到的尾翎就这么胡乱地散落到太子这儿来了。
小幼崽数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置信。
怎么还是只有四根尾巴呢?
很重要的第五根、标志着成年的第六根, 到哪里去啦?
小凤凰不信邪, 抱过尾巴打算再来一遍。
今天一定要数出来第五根才行!
“一。”
信心满满。
第一根尾翎颜色很淡很淡, 乍一看像银色。
这是凤凰出生后的第二个月, 光秃秃的小屁屁上长出的第一簇羽毛,对幼崽来说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二。”
充满期待。
第二根稍微透出了点儿金色,如同春天到来之时,照耀在即将解冻的河流上的第一缕薄而温暖的日光。
从长出这一根开始,他就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宝宝了。
是个大宝宝了哟。
“三……”
有点儿慌。
第三根是甜甜的奶金色,相较于前面两根,有了明显的色泽,也是最后一根在森林里长出来的。
那时候半岁的小凤凰对圣梧桐领域之外的地方很好奇,不过倒也没有一定要去哪里看看的执着。
诞生于初春、刚刚步入长夏的小鸟儿,同样不会知晓,未来秋日的一天,会遇上一个相伴余生的人类。
“四……四……”
无法相信。
第四根尾翎的颜色,已经和凤凰身上的覆羽是同样的深浅了,愈发灿烂。
好消息是,这是捡到(也可以说被捡到)人类先生之后长出的第一根,同样值得庆祝。
坏消息……也是目前所拥有的最后一根。
没有了。
四之后,没有五了。
他日思夜想祈盼着的第五根,还是没有长出来。
更别提第六根了。
从某一次人类先生谈论到「成年」起,小奶啾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数一遍自己的尾翎,着急地希望长齐六根。
对「长大」的迫切,对打破法则界限的急不可耐,对「成年的世界」的向往,大概是不分种族、所有的幼崽都会经历的一道试炼。
与天地同寿的神禽没有精确的时间概念,森林同样没有人类通用的技术法则,纪攸并不记得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
他只知晓,第六根尾翎长出来的那一天,他就是成鸟了。
也就是说,眼下只有四根尾翎的他,依旧是不能喝酒、不能听大人讲话的幼雏。
真让啾失落。
对于现在的小凤凰来说,数尾巴就是最最重要的工作。
工作完成之后就没事可做了。
小凤凰松开翅膀,任尾翎散落回想去的地方,岔着爪爪垂下脑袋,很无精打采的样子。
幼崽们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不知不觉间,凤凰的原身又长大了些,和抱枕的大小差不多。
这样的体型,最适合抱着。
——于是,发呆的小凤凰被人类从背后一把揽进怀里。
纪攸身体一轻,不过并不害怕,毕竟那靠近的气息是他最最熟悉、也最最安心的一种。
命名为“星星的味道”。
他扬起脸,连道早安都有气无力的:“啾……”
谢恺尘依旧履行约定低头给了他一个早安吻:“早上好。”
“叽啾。”凤凰换了个称呼,“约阿诺,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上来就是这么哲学的问题。
谢恺尘见证了凤凰数尾翎的全程,对幼崽的天马行空的想法并不惊讶:“以帝国现在的法律,人类过了十八周岁的生日就算是成年。”
“十八岁?”还不到十个月的奶啾很诧异,“好久喔。”
“因为人类的寿命,可能比鸟儿要长一些吧。”谢恺尘说,“但你不一样。”
“我不一样?”
“嗯,你不是普通的小鸟,你是凤凰,很特殊。你知道你能长到多少岁吗?”
小凤凰眨巴眼睛:“不知道呀。”
他是苍茫宇宙里唯一的凤凰,没有长辈,没有同族,谁也没告诉过幼雏的寿命究竟能绵延至何种边界。
谢恺尘看着琉璃凤凰瞳里自己清澈的倒影,有些迷惘。
凤凰比自己长寿得多,等到自己死了以后,谁来照顾小家伙呢?
不,那个时候,也不是什么需要抱在怀里哄着的“小家伙”了,凤凰早就长成独当一面强大又美丽的神明了吧。
不知在自己生命抵达对岸之前,是否有荣幸亲眼目睹那渡世的圣光。
将来的凤凰或许会找到更好的主人……
不,还是别想这个了。
光是这么展望了一下,入骨的独占欲逼得他不自觉加重了环抱鸟儿的力道,差点把小朋友弄疼了。
起码在他活着的时候,绝不会把凤凰让给任何人。
“你呢?”纪攸礼尚往来地询问,“约阿诺可以长到多少岁?”
“根据两年前的医学普查,帝国现在的人均寿命是一百三十岁。运健康一些的,能活到一百五。目前人类的最高记录应该是两百岁左右。”
没有时间概念的小鸟困惑地问:“很长吗?”
“和大部分灵宠比起来,算是很长了。”谢恺尘说,“但比不上你。”
“那,活到……活到这么多这么多岁以后,”数学水平过于有限的幼崽选择了糊弄的指代,“再然后呢?”
谢恺尘用手指梳理着他的羽毛,带起一片潋滟的金光,语气平和:“再然后,就会死掉了。”
他并不避讳在幼崽面前谈论「死亡」。
或许从现在开始耳濡目染,才能让凤凰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个迟早会到来的某一天,坚强而平静地接受离别。
纪攸对「死亡」的概念很模糊:“死掉,是什么样子?”
过去谢恺尘算是个无神论者,但如今他正抱着一只神禽,再没有坚持立场的余地:“坏人会下地狱,被惩罚。”
凤凰不关心坏人:“叽啾?”
“我吗……”人类沉吟,“如果我还算是个好人的话,也许会上天堂吧。”
纪攸睁圆了眼睛:“你就是好人呀!”
他干脆转了一圈,面对着谢恺尘,笃定地补充道:“最最、最最、最最好的人!”
谢恺尘怔忪了下。
恐怕放眼全帝国,也就小鸟儿这样认为了吧。
他从臣民与子民那儿得到的评价无外乎狠毒阴鸷,跟“好人”一词的定义从不沾边。
父亲和弟弟眼里,就是个白费了嫡长子头衔的废物。
就连母亲也没有用过“好人”这样的称赞……当然一般来说没有母亲会这样评价。
明明凤凰才是那个真正的集世间一切光辉与美好的化身。
可在他的小鸟儿眼里,他没有缺点,完美无瑕,是「最好」。
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
谢恺尘笑着揉乱凤凰本就因为刚睡醒没多久乱蓬蓬的羽冠:“好啊,那听你的,去天堂。”
“去找你。”纪攸说,语气比数尾巴的时候更认真,“约阿诺在天堂,啾啾去找你。”
又觉得这样还不够,胆怯又勇敢地加了一句:“如果是地狱……很可怕……但是啾啾也会去。”
不管在哪里。
不管有什么艰难险阻,万水千山。
都会去到你身边。
“好。”谢恺尘并没有把这当成异想天开的幼稚发言,相反,无比郑重地握住他的小爪爪,连同红绳系着的翡翠石一起放在掌心里,“我等你来找我。”
或许终有一日,他们能够在时间的尽头重逢。
但在那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