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冬了。
母星的大气层覆盖了全球气候调节系统, 将会造成严重生命财产损害的气象灾难,例如特大暴雨,飓风, 冻雪, 极端干旱等等, 全都隔绝在宇宙里。
曾经多灾多难的母星, 已然打造成最适宜人类居住的永乐园。
帝国也设想过,要不要将整个星球都维持四季如春的舒适恒温。
科技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并且已经在其他小型伴星上施行了。
不过民调显示, 大部分人更愿意体会四季轮转,还是取消了温控措施。
春有百花冬有雪, 夏有凉风秋有月, 那才是季节的浪漫所在。
更何况, 没有温度变化,那很多好看的衣服就穿不了啦。
可不得了。
总而言之,眼下进入冬天最凛冽的时段, 依旧会很冷。
神禽对温度并不会像普通生灵那样敏感, 不过小幼崽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刺激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谢恺尘把原本披在外面的大氅换成了更厚实的锦裘, 系带的位置加以调整, 能让小凤凰更舒适地待在领口。
“啾啾?”
去哪里呀?
不是要去海边玩嘛,怎么坐上了会飞的车车?
再次伪装成小山雀的奶啾从衣领处扬起脸看向人类先生, 不明白为什么海边之旅泡汤了。
谢恺尘揉了揉他的呆毛, 低声说了句抱歉。
他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海滩,眼底有化不开的浓重阴翳。
看到弟弟发来的消息之后, 他立刻拨通了谢鸣风的频段。
或许是信号的问题, 那边声音有些失真, 苍白漠然。
谢鸣风告诉他, 刚好转没多久的父亲再一次进了ICU。
而且这一次,很有可能……
后面的话谢鸣风没说完,谢恺尘也不需要他说了。
原本是打算在栗源湾待到和凤凰联结之后,再搬回皇宫的,眼下不得已中断短暂的度假,计划上的一切都要提前。
栗源湾位于梅子岛区,离首都区有点儿远,飞行车得连续行驶至少八个标准时。
谢恺尘担心凤凰会不习惯,改坐跨城际穿梭机。
太子包了这趟【梅子岛区—首都区】穿梭机的头等舱,要求关闭监控,以及乘务人员无须来打扰。
由于目前母星各区的空轨都是集体按部就班运营的,没有额外的线路可供临时调度,暂时还没有私人穿梭机的出现。
总有些出行距离是介于飞行车和星舰之间的,大人物坐穿梭机也是很普遍的事情。
头等舱的工作人员都是受过保密训练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各个心里门儿清。
谢恺尘放纪攸去探索车厢后,扭头望着外面出神。
冷空气在温暖的车窗玻璃上攀爬出朵朵霜花的纹路,遮蔽了外面的景色。
一如他看不清前路的未来,稍有不慎,便会坠入迷途深渊。
每次来到栗源湾,他都会想起童年。
在没有精神力的评级标准,没有弟弟和其他突如其来冒出的“王妃”前,他也曾有过幸福单纯的岁月,和爱他的父母。
更小的时候,在想要看见车窗外更遥远的风景时,那个后来总是冷眼相对的父皇也曾把他抱坐在腿上,指着外面飞掠过的每一个城区,每一个建筑,一一告诉他来历。
然后慈爱地告诉他,恺尘,这都是未来属于你的世界。
那句话就像一个朦胧的镜像世界,手指轻轻一触便出现了无数裂纹。
那些成千上万的碎片里,再也没有一个是被许诺的未来。
父亲挽住自己娇美的新妻子和更值得期待的儿子离开,愈发衰弱的母亲被死亡的阴影吞噬。
四周的光慢慢黑下来,空余他跪在原地,无论向哪一边努力伸手,都无法获得丁点回应。
最后一线灯消失了。
再亮起来时,面前是母亲的坟冢。
按照母亲的遗言,墓碑上既没有姓名、称谓、生辰,也没有遗言。
空荡荡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谢恺尘将一束沾着露珠的淡紫色小花放在碑前,有点儿想和母亲说说话。
还没开口,身后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
“朕不需要无能的儿子。”父亲说,“你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坐上我的王座的。”
老皇帝身边站着高个子的年轻人,嗤笑着,看不清脸孔。
但谢恺尘清楚那是谁。
“大哥还是放弃吧。”年轻的声音慢慢悠悠,充满居高临下的讥笑,“我会对你宽仁,让你有和二哥一样一辈子花不完的荣华富贵,做个安安分分的废人……哈哈哈……”
栖在他上臂的猛禽悠然拍了下翅膀,仿佛示威。
谢恺尘漠然地看着他,他们。
他是三个皇子中唯一一个就读于帝国军校的,从小熟读古往今来各类治国治兵策略,上到跨象限星舰,下到折叠机甲,从驾驶,到设计、拆解,均有涉猎。
十来岁起,小太子就泡在军部武器库里没日没夜地练习,试图不用精神力、单靠人力来操纵机甲。
一次次对抗机甲自发搜索精神链接的头疼欲裂,一次次从摔落、捶打、遍体鳞伤,换来所有课业的全满分通过,也成了军校史无前例的S级毕业评级。
谢恺尘想要对得起自己太子的身份,做帝国最优秀的那一块基石。
可惜,在外人眼里都是无用。
全人类唯一的S级又如何,听上去再强劲的名头,使用不了也是惘然,比不上三皇子稳定的A+级。
再努力又如何,他孤家寡人,比不上一只既可以安抚、必要时刻还能充当武器攻击的灵宠。
也抵不过父亲轻飘飘的一句,‘也许你弟弟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
谢恺尘垂下眼,指尖的血液凉透了。
……
“叽啾。”
“叽啾?”
“啾——”
娇嫩的鸣叫声将人类从虚无的梦境中惊醒。
谢恺尘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倚着靠背睡着了。
小毛球拍打着翅膀,声音有些焦急,一双碧眸满含关心地望着他。
谢恺尘的意识迅速回笼,长长舒了口气,摊开手掌让小家伙落下来。
“我没事。”他低低道,“做了个梦。”
“啾……”
“真的没事。”
鸟儿勉强相信了他的话,侧过头,亲了亲他的手指。
温柔地咬一咬,就是小鸟的亲亲。
但人类并没有回应这个吻,只是挠了挠他的头顶。
小朋友不大满意。
“叽啾。”
这是凤凰对他的专属叫法。
谢恺尘:“嗯。”
“叽啾!”
“……嗯。”
“叽啾,叽啾!”
毛团团喊他的时候,自己也得有所回答,不然就没完没了了。
谢恺尘无奈:“……小叽。”
“啾~”
终于满意了。
小毛球眯起眼,扇扇翅膀,然后缩在他的手心里,像只小猫咪一样满足地呼噜了几声。
细小的金色碎片自凤羽浮起,晃悠悠飘到眼前。
谢恺尘碰了碰它们,便化作光的齑粉,消失不见。
若是在以前有人问谢恺尘恨不恨他的父亲,回答必然是肯定的。
怎么可能不恨呢?
父亲对他的冷漠,对弟弟的偏爱,对母亲的忽略。
让他明明贵为云端之子,十几二十年来却挣扎在泥潭里。
然而如今想来,就算父亲对他没有失望,他的S级精神力依旧不稳定,发挥不出来,比D级的普通人还要废物。
父亲就算没有再娶,或者在外面沾花惹草,母亲的病仍旧会恶化,全帝国最好的医生来也束手无策。
父亲若是一个公正的父亲,而不是着眼于为帝国挑选继承人的皇帝,他和老三依旧要被整个阿尔法象限的子民放在天平两端,去比较谁才是更适合带领他们的人选。
回想这一生,似乎父亲的态度改变与否,对他未来的路好像都没有多少差别。
那是他不可更改的命运。
也是这样的命运造就了如今的他,将他送到这个既定的轨道上,与凤凰相遇。
“谢谢你。”谢恺尘挠了挠小凤凰的肚肚。
纪攸睁开眼:“啾?”
怎么啦?
谢恺尘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是没有任何人许诺的未来。
是他千金不换的礼物。
他带着小毛球走向覆上了白雾的车窗,食指横横竖竖,写出一个字。
凤凰站在他的肩膀上,看着滴落的细小水珠:“啾?”
“是‘叽’。”谢恺尘说,“你的名字。”
“叽?”
不认字的文盲小鸟歪着头,看那个奇怪的、像是迷宫一样的图案。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谢恺尘问,或者更像自言自语,“你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对吧?”
毕竟是神禽。
总不可能就叫凤凰吧?
奶啾没听清他的话,注意力还在车窗上已经融化的字迹,正凑上去也想学着人类的样子画画。
羽尖刚一碰到玻璃,被那上面附着的寒气冷得一个激灵。
“啾……!”
好冰,好冰。
谢恺尘用手心的温度帮他焐了焐,失笑:“你想写什么?”
不对。
“……你还不会写字吧?”
小凤凰听懂了这句怀疑。
哼,啾啾当然会!
虽然啾啾不知道写字是什么意思。
文盲小鸟决定“作弊”。
迷你形态下虽然没有凤凰原身的尾翎那样颀长惊艳,不过好歹也是被认成长尾银喉山雀的长度,总不能是光秃秃。
纪攸转身,屁屁冲着窗户,调动凤凰灵力汇聚到尾部。
接着,摇摆尾羽在自己的名字旁边轻柔地拂了一下。
羽毛泛起潋滟的金光,很快,雾气上凝结出一个图案。
并不难认。
那是个很规整、也很明显的星星。
加之之前在沙滩上,小鸟儿也是转着圈踏出星星,谢恺尘怀疑这是凤凰给自己取的代号之类的。
自己在这小家伙的心里,是和星星一样的存在吗?
黑暗中踽踽独行十余年,原来也能成为照亮别人……不,别鸟的光吗?
“啾~啾啾!”
画好星星的纪攸骄傲地晃了晃呆毛。
我也会画画喔!
他还没炫耀完呢,忽然被抱住了。
人类先生如同捧着最珍贵易碎的瓷器那样捧着凤凰,低下头,把之前欠着的吻还给了他。
垂下的几绺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情绪。
“叽啾?”
突然被亲的小毛球有点儿迷茫。
从相贴的温度里,他感觉到了人类先生和之前有些不一样,心绪摇曳出一丝波澜。
纪攸很快反应过来,在精神海中张开浅金双翼拥抱住谢恺尘。
嗯,这是约阿诺在跟自己撒娇呢,一定没错。
他完全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