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中天光轮

在天定四年间, 发生了许多事。

天定四年三月。

原仙道四门沦陷,魔道以杀证道,践其等夷之志, 夺道门正统之位。

四月。

徐行之从洗魂之术中悠悠醒转而来。

从此之后, 徐行之死, 徐屏生。

五月, 被监禁在总坛中的广府君因其性情冥顽, 一张赤口毒舌几乎骂遍了看守他的人, 以至于饱受魔道之人折磨,先遭拔舌,再被放出尸犬撕咬,再到后来干脆是酸水破面, 把他原本端正的面目毁得像是燃烧过一夜后狼藉不堪的蜡烛头。

然而此人横生一身刚骨,酷刑历遍, 又失了舌头,竟仍能对前来妄图看他笑话的人怒目相待。

待九枝灯想起此人, 再来看时, 竟没能认出此人便是当年风陵山上严苛高傲、眼高于顶的广府君岳溪云。

九枝灯观其残破面容, 沉默良久,与他灌下一瓶怪毒, 斫下双臂,径直弃至蛮荒。

六月。

林好信、涂一萍等四名丹阳弟子假意接近九枝灯,尝试谋夺蛮荒钥匙,但被温雪尘发现, 几人被收押,如法炮制,推入蛮荒。

同样是六月。

蛮荒中的陶闲被野兽咬伤,伤口感染溃烂,大病不起,卧床了整整两月,方能下地。

七月。

温雪尘向九枝灯讨要蛮荒钥匙,想遣人查探一下身携世界书碎片的陶闲是否死去,以及知晓世界书真实情况的曲驰现在情况如何。

九枝灯将蛮荒之门的开启心诀授于温雪尘后,温雪尘便令弟子携带灵沼镜下去探勘,得以确定,曲驰虽与孟重光等人汇合,但心智已失,前尘忘却大半,言行俱如稚童,不足为患。

至于陶闲,前来回报的弟子说,几人在塔旁蹲守半月,并未看见过此人行踪。

温雪尘方才放下心来。

八月。

九枝灯颁布命令,改名号,易服制。他令各分支弟子改称其为“山主”,尊主之号则被彻底弃之不用。

以赤练宗为首的魔道重要分支一改往日穿着的紫服黑袍,传承沿袭下了老四门的一应装束服制。

十月。

温雪尘派出山外探查的第六批魔道弟子无功而返。他们遍寻大川大泽,也未能找到当初离散的风陵与丹阳弟子藏在何处。

十一月。

身处蛮荒中的孟重光第一次犯了吸血之瘾。

天妖本为天地所生灵物,受寰宇恩泽,享天真地秀。然而蛮荒苦寒,灵气稀薄,孟重光自从进入其中,一改之前惫懒之性,除了一意孤行地寻找可能身在蛮荒某处的徐行之外,就是全心全情地修炼。

然而,在他修为大幅提升之际,却是以损折慧心为代价的。

吸血之瘾第一次发作时,他正在牙牙学语的周望身侧。

孟重光踉跄着奔出塔去,咬死了一头过路的野兽。

啜饮血液时,他把自己战栗着蜷作一团,捂住头脸,想,师兄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不要看到他这副模样,太难看了。

十二月。

人间的屠苏酒新出窖,街头巷尾都是熏得人心暖醉的酒香。

道门更迭,四门易主,以及蛮荒诸人的生老病死,并未影响人世间的喜乐。

就这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十三年光阴转瞬而过。

徐行之春笋拔节似的望风而长,从软软的小团子,长成了青云白鹤似的青年。

他喜欢手持一把普通的折扇,游逛于街头巷尾、瓦栏勾舍,酒友如云,挚友二三。琴会一点,箫会一点,可惜五音不全;书读许多,剑道有习,可惜亦不精研。

失去右手的十三年,他仍过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前尘往事俱作土灰,日子安稳得如同长流水,淙淙而过,且仿佛会永远这般持续下去。

某日,他带妹妹徐梧桐去郊外踏青。在用碎瓦片打出一串连环水漂后,他倒卧在塘边茵草上,单手抱头,仰望日光翳翳,群云出岫,若有所思。

身着鹅黄羽衫的长发少女跪在他身旁,用随身提来的小火炉和着青梅枝煎水煮酒。

眼见徐行之发呆,她软声问道:“兄长在想什么?”

徐屏,亦或是徐行之,遥望着行云缓声道:“……我做了个梦。”

少女看向他,等待着他说出下文,然而徐行之说过后便再不发一语,好像那梦也不过轻若浮云,提上一嘴便罢,甚至不值得细说。

少女便没再继续追问。毕竟九枝灯向来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

九枝灯也的确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数日后,在化作梧桐模样、为徐行之清扫书房时,九枝灯在徐行之桌案上发现了一摞清江纸。纸上字迹铁画银钩,意气颇盛,一看便知是出自徐行之手笔。

九枝灯起初并未留心细看,将有些凌乱的纸张层层理好,重新放回桌面上时,他眸光随意一转,掠过纸上某行字时,一瞬间惊得肝胆俱裂。

“孟重光”三字,赫然像是三块烙铁,在火焰间烧得发白后,又硬生生贴进了他的眼睛里去,痛得他一时间喉头挛缩,跌坐在椅子上,怔忡难言。

……师兄怎还会记得孟重光?!

这只阴魂明明已消去了十三年!

师兄尽忘前尘,四周所见所触之物,皆是由他精心挑选过的,根本不会有一样东西会让他联想到昔日旧事旧人,为何孟重光会以这般模样,猝不及防地重回他们的生活?!

这个世界本就是九枝灯为徐行之精心编纂的一个巨大谎言,其世诸人,无一不是九枝灯的化形,他可任自己的灵识落在任意一人身上。

因此,徐行之午睡苏醒过来后,意外发现他的父亲徐三秋正坐在他床侧,神情温柔地垂眸注视于他。

他与父亲关系一如兄弟,因此徐行之并未多行赘礼,揉目过后又懒懒打了个哈欠:“父亲,何事啊。”

哈欠过后,他长软的睫毛上挂上了一滴泪。父亲伸手过来,动作自然地用指腹将那泪迹拭去:“屏儿,孟重光是谁?”

徐行之微微一顿,旋即轻松道:“您看到我的话本啦?”

“……怎么突然想起来写话本了?”

徐行之不正经道:“我看天桥那边卖话本的,写得好的可卖得紧俏着呢,一本能卖好几钱。”

“胡闹。家里缺你这点银钱吗?”

“写着玩呗。”徐行之本是满不在乎,但见父亲面色不大好,便迅速转换了语气,“您要是不高兴我写这些,我今后不写了便是。”

父亲叹了一声:“好好读书,方是正道。”

徐行之深谙家和万事兴的古训,诚恳地表态:“是是是,对对对。”

父亲见徐行之笑意盈盈的乖顺模样,抬手抚了抚他的鬓发:“……孟重光这名字倒是特别。你怎么想到的?”

提及此事,徐行之又露出了那日在河畔上的深思之色。

“……前些日子我做了个梦,醒来后什么都没能记得,只记下了这个名字。”

徐行之默默诵念着“孟重光”三字,只觉这名字念来顺口又顺心,仿佛早在不可知晓的某处念过千百遍:“……我觉得这名字挺好的。”

父亲盯着他,神情极度不悦。

徐行之干咳一声,马上示弱道:“再好也不写了!玩物丧志,成何体统!”

听他这般说,父亲面部肌肉这才放松了些,示意他快些起床梳洗,自己则起身朝卧房外走去。

但在走至门口时,他驻足犹豫了一番,扭头问道:“……屏儿,你话本中提及的能够开启蛮荒之门的神器碎片,各自散落在哪里?”

徐行之眉尖一挑,飞扬的神采看起来极易叫人动心动情:“您都看到那里了?看来我写得还是不错的。……您真想知道啊?”

父亲道:“……是有些兴趣。”

徐行之却摊摊手,道:“我也没想好呢。等我哪日想好了再告诉您。”

父亲伸手扶住了门框,再发一问:“最后孟重光结局如何?”

徐行之漫不经心地穿着袜子:“既是随笔一写,那便让他从蛮荒里出来呗。”

青竹殿间,听他简单说过事情的前因后果,温雪尘的脸色也转为铁青:“他突然写这些做甚?”

九枝灯只觉心间烦闷至极:“师兄说他夜得一梦,福至心灵,未及多想便提笔写了。”

“你可问清他真正想写什么了吗?”

九枝灯道:“大约是想写孟重光率众人逃出蛮荒罢。”

“叫他立时停笔!”温雪尘冷声道,“世界书究竟有何法力,至今谁人也不知晓,决不能让他继续写下去!”

九枝灯答:“我已这么做了。”

……早在两日前,徐行之伏案而眠时,灯罩未曾合好,灯油漏出,灯花爆豆,溅了一二火星出来,落在纸张上,火势呼地一下蔓延开来。

亏得“徐梧桐”发现及时,才未烧着徐行之的头发。

然而徐行之的半张书桌和又往下续写了一段的话本手稿却彻底付之一炬。

即使如此,九枝灯仍是面容不展。

他了解徐行之为人,温雪尘又何尝不了解。

温雪尘问道:“……手稿烧掉后,他又悄悄开始写了?”

九枝灯脸色不虞,算是默认了温雪尘的说法。

师兄性情本就如此,但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情,下狠手逼之迫之也不能改其志,越禁止他,他反倒愈加兴致高昂,况且九枝灯做他父亲多年,待他向来宽宥温和,万一这回动用手段,强硬压制,惹出他的疑心来,反倒不妙。

此时,九枝灯竟想起了昔年总罚师兄抄书抄经的广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