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金玉王朝 风弄 12289 字 1个月前

白雪岚这头正要出宅门,被听差拦个正着,不好推辞,只好来见宅子的女主人。

宣怀风跟着他进了一个小院,两个等在门外的丫环忙忙地给他们打起门帘来。才进屋里,便有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被屋子里烧得正旺的炭火一烘,更是暖热而艳丽,香得叫人有些受不住。

屋中一位中年艳妇。一双水汪汪的杏桃眼上,精细地用眼笔描出轮廓,足足地显得眼睛大了一圈。

头上插着一根翡翠镂金大簪,大簪下面,又齐齐整整地插了两排小金簪,头一摇,便是一片金光荡漾。

穿的一套紫红色锦缎旗袍,边摆上缀了两三重水钻,人略一动,那水钻在锦缎上摆动,便如鱼鳞一般,很吸引人的视线。

两个老妈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女主人身旁,脸上都是和女主人一样的殷勤笑容。

宣怀风估计这位艳妇,应该就是五司令的夫人,但他见过白雪岚的母亲,这一位白太太,和另一位白太太真有天壤之别。

他怕误会了,要惹出笑话来,因此进到屋里,先不做声,只拿眼睛瞥白雪岚,要瞧白雪岚的动静。

见白雪岚对那妇人叫了一声,「五婶。」

他才上前行个礼,称呼了一声「五太太」。

正要不引人注意地站到屋角去,五太太却已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这位一定是雪岚新请的副官,果然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要办大事的。别拘谨,快请坐。」

宣怀风不料她如此热情,不好就坐,眼睛又瞥到白雪岚身上。

白雪岚含笑,「五婶太偏心了。我大老远回来,你还没有让我坐一坐呢?怎么就先招呼上他了?一个副官,怕是禁不住这样抬举。」

五太太对白雪岚笑道,「我从不喜欢那些束缚人的规矩。你是熟人,到了我这里,自然要坐就坐,要吃喝就自取,难不成你还要先得到我的批准吗?别和五婶掰字眼了,你也快坐。」

白雪岚一笑,便坐了下来,抬头对宣怀风说,「你坐到我身边来。」

五太太说,「都说你管制手下很严厉,我开头还不信,现在看了,果然极严厉的。怎么他坐什么地方?也要听上司的命令吗 ?」

白雪岚说,「也就是这么随口一句。不叫他做到我身边,难道叫他坐到别人身边去?这不成道理。」

五太太说,「你嘴皮子厉害,总能占着道理。大概你要说天上太阳是方的,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宣怀风被那胭脂香粉味熏着,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再经他们议论两句,薄脸皮就忍不住微微地发热了,这时候说什么都不适合,倒不如不说,所以只是礼貌地微笑一下,在白雪岚身边坐了。

五太太叫老妈子送喝的和果碟子来。

两个老妈子到屋子后头去了片刻,就一气端了七八样小碟子来,有蜜饯、有饼干、有瓜子杏仁等等,大概这位太太平日就是爱吃零食的,在屋中就准备着。

喝的送过来,不是热茶,却是玻璃瓶装的果子露。

这东西倒是宣怀风从前留洋时爱喝的,回国后家庭变故,经济拮据过一段日子,就把这奢侈的喜好抛开了。等进了白公馆,虽不再缺钱,但白雪岚在饮食方面照顾得很周全,从不用他自己去烦恼吃喝,也就没再想起要喝果子露来。

想不到在这里无意中看见,宣怀风倒有些惊喜,见别人都拿着喝,也就拿起来喝了。

白雪岚是不大喜欢甜的,喝了半瓶,笑道,「五婶,还是叫他们给我换一杯茶的好。」

五太太便赶紧叫老妈子沏热茶来,又道,「还不是你堂弟,天底下但凡有新鲜玩意,他是一定要尝的。喝过这果子露,说很好,叫人巴巴地给我送了几箱子来。我开始也说甜津津的,后来喝着喝着,倒有些喜欢了。外人来了,我自然还是用茶招待的。不过你是家里小辈,又留洋回来,大概喜欢这些洋人玩意。亏我特意叫他们拿了果子露来,原来你不喜欢,这岂不是叫拍马屁拍在马腿上?」

她说了这么一大番话,最后一句实在不符合做太太的人的身份,白雪岚也不接话,只是露着让人很舒服的微笑。

老妈子送茶过来,他便接了茶,啜了一口,才问,「五婶找我,有什么事吗?」

五太太道,「唉呦,你倒是急性子,茶没喝两口,就问起这个,倒像我必有什么事求你,才请你过来喝茶似的。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样市侩?」

白雪岚知道她接下来,一定还有言语,所以还是保持微笑等着。

果然五太太客套两句,就露了口风,对他笑得很殷切地问说,「听人说,如今买卖国家公债,很能赚钱?我手上攒了一笔钱,也想试一试,只是我不懂行。可巧你回来了,又是政府里的人,自然比外头人知道底细。」

白雪岚从容地说,「政府的部门,各人只管各人的。若说国家公债,那是财政部发行,和我管的海关干系不大,我是一点也插不进手去。五婶,不是我要拦着您发财,公债这东西风险很大,有人赚大钱,也有人倾家荡产。你有那些钱,倒不如找个不错的铺子,入两分干股,每年赚点股息,还叫人放心点。」

五太太把嘴一撇,「别说入铺子两分干股,就算我自己开一个铺子,一年又能赚几个钱?我瞧别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千八一万的拿出来买公债,不到几个月,就能拿回三四万来。自己赚来的钱,和从家里要的钱毕竟不同,自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那是怎样的快活?你不知道,我当你五叔这个家,着实不容易,几只乌眼鸡天天盯着我,唯恐我把家用银子多花一个子。我怎能不自己想想办法?你大堂兄当着总理,你如今也是政府大官,还能不知道一点内幕?不是不知道,只是你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一位女性的长辈,为了钱而对晚辈说出这样的言语,已经有些不堪了。

连一旁坐着的宣怀风,都为白雪岚为难。

这可怎么给答复才好?

可宣怀风的难题,从来就不是白雪岚的难题。这人存心打马虎时,完全能把对方的话都当没听见一个字似的,不管五太太怎么央求,怎么抱怨,他就摆出一张闲适的笑脸来,喝一口茶,就夸茶叶好,吃一块饼干,又夸饼干的奶油味恰到好处。

五太太试了几句,不得一点的实在答复,心里不高兴,但也不值得把白雪岚给当面开罪了,只好顺着白雪岚的话说,「这都是你堂弟弄了来的,不说好吃不好吃,也就是他对母亲的一点心意罢。」

白雪岚趁机提道,「怎么不见天赐?」

五太太说,「他呀,国务总理也没有他忙,天天跑得影子也不见。」

白雪岚笑问,「忙些什么呢?」

五太太说,「他对外交有些兴趣,大概是想做一个外交家。」

白雪岚说,「做外交家,那非和洋人多多地打交道不可。难怪他不挨家,想必时间都花在外头应酬上了。」

谈到独生儿子,五太太换了一副神情,又是叹气,又自豪地说,「偏偏那些洋人,很欣赏他的,一会邀他听音乐会,一会邀他参加宴会,简直一点空也不给他留。」

白雪岚风趣地说,「音乐会和宴会都不要紧,那是洋人很正经的应酬。我在首都,就怕应酬日本人,他们大概以为谈公务,总要喝酒才能成事,十次倒有九次是要喝醉的。」

五太太大生戚戚之心,附和道,「何曾不是?有个叫松田的日本人,只要约他见面,总要喝一个大醉。」

白雪岚说,「我从前也结交过一个叫松田的日本人,他是不是在日本政府里做外交官?」

五太太说,「那天赐认识的这个,大概和你那朋友不是一个人。这位松田先生没有做官,倒是个做生意开公司的。」

白雪岚说,「堂弟交友的眼光,一向是很高的。我想他绝不会和普通的生意人来往,若是结交商场上的朋友,那对方一定是做的很大生意了。那松田先生,也许是哪一家公司的董事长?」

五太太听人称赞她的儿子,那比她自己得了称赞要更高兴,于此,也就把公债内幕打探不成的不高兴,消去了七八分,笑道,「他开的公司果然是极大的,听说各地还开了不少分公司,连外国也开着分公司呢。这就是鼎鼎有名的文明公司。你只听这名字,就能听出几分外国大公司的气派来。要不然,谁敢用文明这样的大字眼,来做自己产业的名字呢?」

宣怀风听见文明公司四字,心脏猛地急跳两下。

偷偷往白雪岚看过去,白雪岚像没事人似的,淡笑道,「是的,文明公司这名字,听着就很文明。不过话说回来,总拉着天赐喝酒,就不大文明了。天赐年轻,不知道爱惜身体。五婶看顾着些,可被让日本人给带坏了。」

五太太说,「我当然是要时时叮嘱他的。你五叔辛苦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我常说,满屋子姨太太,也就是活摆设罢了。不能生的也罢了,那些能生的,却也不争气,都生的女儿。但凡她们能给你五叔生一个儿子,天赐有个兄弟,将来也不至于孤单……」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跟鞋敲在地砖上,那节奏仿佛打仗似的,是一种激昂的音调。

五太太正说着话,听着那声音,不禁停了。

外面的老妈子恍惚低声说了一句,「孙姨娘,太太在里头招待客人……」

像是要拦什么人。

然而老妈子是没有能力拦住来者的,下一刻,门帘就刷地一下掀开了,外头冷风呼的一下扑进来,将宣怀风吹得一哆嗦。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随着这阵冷风进了屋里。这女子颇有姿色,一双细长的眉毛微微吊起,在妩媚之中,还带着一种高傲的气质。

她身上也穿着一件紫红色旗袍,旗袍的底摆边沿,也镶着一溜水钻,倒无意中和五太太的衣裳撞了个色。

偏她身段高挑,兼且比五太太年轻,虽是穿着差不多的一身,却要比五太太好看上十分。

五太太一见她,脸就往下一沉,「孙姨娘,你又要闹什么?」

孙姨娘对这个太太,是并不惧怕的,答说,「你别冤枉人。我不是来闹事,我是来还东西的!」

说着,把一个东西不屑地掷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