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番外·寒魄其终

天地为臣 封灵三清 13026 字 4个月前

兖都历年来每逢除夕这日就会大雪,今年也不例外。

万里云渺,千家万户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满目都是晶莹的素白。

今日是除夕,白日里却没什么人出门。马车碾过新雪,留下一排格外突兀的车辙印迹,在世子府门前缓缓停下。

一只筋骨修长的手搭上马车门沿,手的主人掀开厚重车帘走了出来。他披了一袭深黑大氅,墨色狐绒随风起伏,轻柔擦过绷紧的下颌,低伏下去时,露出一张冷白又出挑的面容。

王室宗亲的绣衣衮服雍容、敛光,质感厚重,隆重又威严。

“世子。”

楚晋下车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望向叫住自己的人。在宫中时唇角维持了一天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他眉眼间难得透出些难掩的倦意,站在雪中时,少年人颀长挺拔的身形竟显得寂寥。

赵裕和看着他很久,似乎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沉默了片刻,道:“看来世子已经知道了。”

楚晋动了动眼睫,这么短短一会儿时间,他睫毛上已经沾了一溜儿雪粒。

“嗯。”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用平淡的语气道:“今日在王宫中,王上拟好了旨意,我已经接旨了。”

“接旨?”赵裕和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直接地定下了这件事,一时又气又急,冷下了声音,“王上如今还没有定下入质燕陵的人选,怎么会今日就拟好旨意?”

往日里,赵裕和鲜少会对他发火,一是因为楚晋作为“魄”来说极为听话也极为令人省心,二则是他确实喜欢这个小徒弟。

一般来说,楚晋也不会在什么事情上惹人生气。

但这次对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作对到底,楚晋好像感觉不到他压抑着的怒火,继续不疾不徐地说:“宫宴之上王上提了一句,我便请旨了。”

赵裕和神色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楚晋,你疯了?”他沉着脸怒道,“为什么要擅自做决定?!”

入质燕陵最好的人选是楚晋,他清楚。公子和国君最属意的人选是楚晋,他也清楚。

但这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国结盟,楚晋是那枚棋子,而执棋人要的是他的命。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对这个徒弟大动肝火,但楚晋眉眼依旧沉着冷静,甚至有些冷淡。

他说:“你们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

赵裕和一顿,僵在了原地。

“王上说,护送的队伍会由赵统领你来负责,这也是公子的意思吧?”楚晋垂着眸,平静到有些疲倦。他牵动了一下唇角,显得有些生疏:“公子吩咐的事情,赵统领一向会做到。”

赵裕和半天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世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确答应了公子,但终究还是对这个徒弟心中有愧。他仍怀着一丝希望,赌如果楚晋装作身体抱恙的样子,楚观颂会顾及世子身份而换一个人选。

楚晋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哑,裹着白雪寒风:“赵统领,公子不会留下一个没用的‘魄’。”

装病,就代表他已经没了用处,他便是公子手中的一枚弃子。

这件事对他来说本来就没有选择。

赵裕和一颗心不可回转地缓缓沉了下去。

两个人隔着漫天飞雪沉默地对立了许久,赵裕和的目光扫过他褪去青涩的眉眼,一直扫到了少年人挺拔的身形。

数年前,他第一次见这个徒弟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如今这么高,沉默着站在黑夜里,一双眼睛很亮,亮得惊人。

他知道,那是对活下去的执念和欲望。

当年的小徒弟今后恐怕再也不会叫他师父了。他选择了公子,放弃了他亲手教出来的小徒弟,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赵裕和沉沉叹了口气。

楚晋转过身,往府门走去。

“世子。”他听见那个人说,“生辰快乐。”

楚晋脚步停了停,随即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除夕这日,按照旧秦旧俗,国君往往会在宫内大摆宫宴。宫宴的步骤繁琐又冗长,因而楚晋回来已经快要傍晚,踏进世子府时,却没有感觉到什么年味。

毕竟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不喜欢热闹,往年其他府上张灯结彩的时候,只有这里依旧冷冷清清,只有下人准备的一些灯笼、窗纸。

楚晋没有回房,而是循着琴声径直去了书房。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身上的雪全部融化,才推门走了进去。

琴声没停,弹琴之人背对着他,心无旁骛般,自始至终未分来一个眼神。楚晋也已经习惯了,神色平静地等到他一曲终了,才开口道:“公子。”

公子抚平了颤动的琴弦,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手炉,并没有抬眼,淡淡道:“跪下。”

楚晋身形一顿,随即慢慢地脱了狐氅,递给了下人。

在冷漠的审视中,他曲腿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冷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即便如此,他脊背仍旧挺得笔直,目光不偏不倚,看向眼前的人。

公子终于抬头,端坐在桌前,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

“谁给你的权力,让你敢向王上请旨?”他面容上神色未动,却让人感到浑身发冷,“越俎代庖,你想取代我吗?”

楚晋眼底闪过一丝压抑得极深的阴郁,半晌,轻吸了一口气。

“不敢。”他说。

名字、身份、地位……这些东西,就像是他偷来的。它们只属于一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落满枝头。室内平静沉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公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随即移开,望向了窗外。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他忽然问。

楚晋静了许久。

隔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他动了动唇:“不记得了。”

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意外。他年幼时的很多事情,都已经被渐渐淡忘。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父母是谁,叫什么名字。

公子依然在看窗外的雪,好像听见了他的话,又好像根本不在意。

“无名无姓,无身无份。”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了一声,“呵。”

“我倒挺想跟你换的。”

楚晋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清他的这句话,他侧过脸,看了对方一眼。

但公子的神情依旧漠然,好像刚才的低喃只是一时的错觉。他平淡道:“知道宗政家么?”

不可能不知道,毕竟当今世子的母后、君主的发妻,就是宗政家的长女。楚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蹙眉道:“知道。”

“不想变得和我一样的话,”公子扭过头,垂下眼,视线没有什么温度,“就离它远一点。”

楚晋对上他的目光,又轻微地蹙了一下眉。

但公子没给他更多的提示,他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命令道:“起来吧,过几天就该为入质的事做准备了。”

跪的太久,双腿已经有些发麻。楚晋撑着地板直身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就要推门出去。

他的手刚刚抵上门,便听见身后,公子的声音掩在炉火噼啪声中,隐隐约约、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恨我吗?”

前半句话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捕捉到最后这几个字。

楚晋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收紧,半晌,又松了开来。

“不。”他冷静道,“没有你,我几年前就该冻死街头了。”

……

木门在身后掩上,隔绝了室内的暖意。楚晋望着天边渐渐被黑暗吞噬的残红霞光,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

耽搁了太久,天都快要黑了。

他正要往后院的方向走去,忽然耳畔一声尖啸,仿佛撕裂了万里长空,紧接着,在天边轰然炸开。

漫天星火下,他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影。他身后是满城烟火,接连不断的花焰将面容映得明明灭灭、绰绰约约。

尘世喧嚣,但对上他双眼的一瞬,天地间却忽地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