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阁只剩程放鹤自己, 他实在无聊,就去侍卫所找林执中聊天。
听说季允离开,侍卫所里最高兴的人是公孙猛。他忙里忙外给自家侯爷端茶递水, 留侯爷用饭, 还端上亲手做的红烧肉。
这盘菜卖相不错, 可现在程放鹤完全没有享受的心情, 勉强咬上一口,肥腻的肉味熏得他想吐,口感也和季允做的菜相差甚远, 他再没动筷。
“属下是粗人,不及季公子那般精细贴心,让侯爷笑话了。”公孙猛难掩失望。
程放鹤用清水漱口,摆摆手, “你也看见了,对本侯心思不纯之人没有好下场。你这样就很好, 去带侍卫操练吧。”
屋里随从都被赶走, 只剩下他和林执中二人。
林执中除去面纱,破天荒要了杯淡酒。她当年在军中也是豪饮之人, 可自打住进临川侯府,便再没喝过。
她已不适应酒的辛辣, 抿一口就咳, 却硬是灌下半杯,叹口气,“今日始知,原来世代贪蠹的临川侯府, 也出了一位胸怀天下的主人。”
林执中问过他很多次为何培养季允, 程放鹤始终避而不答, 如今终于摊牌:“我过去作恶太多,给夏人送个将军,也算赎罪了。”
酒意上来,林执中忽而凌厉,“玩弄旁人的心,也叫赎罪?”
一直躲避的事实被戳穿,程放鹤眼眉耷拉下来,别过头冷哼,“我救他性命,为他治伤,让他读书习武,把他从卑贱的俘虏变成领兵的将军——我给他这么多,就向他要了点廉价的感情,难道他还亏了?”
“再说,他将来是要成就大业的人,早该认清情爱的真相。等他打回越京攻陷侯府,一刀把我捅了,大将军从此就再也不会为情所困。这不挺好的么?”
“此事断不会如此简单,侯爷且看吧。”林执中抬起下巴,指着桌上一本册子,“那是季允留下的,侯爷该见识一下他如今的本事。”
程放鹤本能地不想看季允留下的东西,却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拿起册子,封皮写着“临川侯府布防”,其中详细整理了侯府现有侍卫人数和武功,以及军备粮草、各出入口的情况,据此配备防守兵力。
季允的文字简练明晰,字字切中要害,且深入浅出,连程放鹤这个对兵法一无所知之人,看了都觉得安排周密,拿来就能用。
一百多天前,季允还是牢里除了挨打什么也不会的战俘,短短数月内竟有如此谋略,成长之迅速令人惊叹。
原书反派有智商和金手指,天赋点加满,而且这些天也很勤奋。除了重伤昏迷和临川侯坐牢的几天,季允起早贪黑地练武读兵书,就算晚上侍奉侯爷到后半夜,次日照样早起用功。
程放鹤心里清楚,季允的勤奋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起初是为了杀掉自己,之后是为了保护自己。
人在年少时总有些天真的幻想,以为一个人就是全世界。程放鹤确信,等季允当了大将军,几年后功成名就,一定会嘲笑自己十七岁时的愚蠢。
他想了很多,久未翻页,沉默的气氛颇有些尴尬。
林执中扫一眼书架,“侯爷再看看那些吧。”
手里的册子不是计划的全部,书架上还有更多关于侯府城防的分析。程放鹤就说前些天府上为何会有工匠出入,还以为自己刚穿来时大拆大建的工程烂尾了,原来是季允在加固城墙。
一张张图纸精心绘制,季允恨不得把墙上有几块砖都数清楚,生怕密封不严,给侯府留下漏洞。
程放鹤看到这些,心里莫名堵得慌,闭了闭眼,把一堆书册推到旁边。
兴许是最后一个世界,穿书任务即将结束,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对书中人物多了几分真情实感。
“季允的旧物,侯爷带回去吧。我另写一份。”林执中沉声道,“侯府不能再用他的布防,怕有朝一日,他会把剑对准侯爷。”
“不,就按他的布置。”
反派攻陷侯府是程放鹤的终极任务,他可不想设置阻碍。
“那好,都听侯爷的。但我有个请求,若夏人果真攻破京城,我把府上一切替侯爷安排好,然后请侯爷放我离开。”
“可以。林先生要去哪?”
“锐坚营。”
此后,林执中自从住进侯府以来,还是第一次对临川侯的事如此上心,练兵砌墙屯粮草,每天到处督查,一刻不歇。
而程放鹤在无心阁瘫了几日,心情一直闷闷的,遂跟着林执中一起跑工地。累了就去书房坐坐,整理堆积如山的资料。
自数月前,他已开始收集越国各类资料,从他这过的文书都要抄录一份。原书里夏人只会打仗不懂治国,攻破越京时,越国皇帝一把火烧了禁宫,毁去所有文书。夏人只好从零开始建立新朝。
所以程放鹤要留点东西给夏人,尤其想给季允,这样季允在史书上就不只是战神,还是治世能臣。
——季允越出名,他这个季允攻陷越国后捅死的第一人也就越出名啊!
程放鹤没啥追求,就想穿走之后青史留名。
一向摆烂的临川侯突然如此勤政,还整天泡在书房,侯府流言四起。魏清说下人们偷偷在传,侯爷被季允背叛伤了心,整天奔忙来麻痹自己的感情,传得有模有样,程放鹤自己听完都要信了。
流言的直接后果是,后院的美人们坐不住了。
程放鹤几次见无心阁随从里有生面孔,有肖似季允的,也有完全不像但面容俊秀的,总在半夜进他屋里送茶,还有人要服侍他沐浴更衣,就差直接说陪他睡觉了。
他懒得详查,直接让魏清遣散后院所有人。
命令传到后院,众人立刻跑来无心阁跪着哭诉:“侯爷一向待我们好,我们从未报答,若这就走了,实在愧对侯爷大恩!”
侯府有吃有穿还可以躺平摆烂,没人愿意走。
程放鹤道:“你们陪本侯做了一场戏,就算报答过了。限你们三日之内决定去向,本侯给足了银子,送你们过去。若定不下来的,通通送去南风馆。”
不是程放鹤不爱美人,是他如今实在没什么心情。况且他尝过了季允的滋味,轻易看不上旁人。
最重要的是,他这个临川侯本就没几天好活,何必拖别人一起下水?
三日后,后院众人除了个别亲友尚在的,大多选择回到南风馆。他们不要银子,只要自己的身契,之后暂时在南风馆接客,但仍是自由身。毕竟他们没别的本事,只剩这口饭好混。
程放鹤记得原书里,夏人攻破京城后到处抓捕权贵,南风馆这种高级消费场所肯定不安全。于是他答应众人的请求,却让魏清在北边的小城找了家新开业的馆子,送后院众人过去安家。
有不愿往偏远地方的,也被程放鹤强行送去。大家好歹合作一场,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吧。
最后清点人数时,却少了一人。
魏清禀道:“此人名叫柳珺,从南风馆买来,原籍在夏国。没领银子也没登记去向,突然就不见了。侯爷可要找他?”
“夏人?那不管了。”
反派季允只恨越国,没听说连自己人都杀,柳珺应该没啥危险。
接下来的日子里,夏国破城的消息接二连三传入侯府,越国京城沉湎于太平的人们终于生出些许危机感。
遣散了后院众人,程放鹤又开始琢磨侯府中的杂役随从,什么厨子马夫扫地工,这种可有可无的人也要尽快送走。
他还替林执中操心起来,去侍卫所问人家:“锐坚营如今在姓蒋的手里,你已离开八年,就算收得回人心,不怕被丞相党下黑手?”
林执中笑,“人心不在我手里,更不在丞相党手里。锐坚营的人心,属于侯爷的季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程放鹤下意识躲开目光。
“季允说他收了锐坚营的心送给侯爷,侯爷不要,他只好转送给我。到时候,我拿他的手书去寻旧部,号令军士占领主帐,锐坚营便重归于我。”
“然后呢?你想用锐坚营打退夏人?”
“锐坚营没那个本事,”林执中昂首道,“可他们都是我的姊妹弟兄,我想看他们活着。”
程放鹤顺着她的思路一想,确实有道理。他这个临川侯都要救侯府下人,锐坚营中人都是出生入死的战友,自然要互相帮助。
他们改变不了大局,只能想办法让与大局无关的小人物多活几个。小人物们在《越国的覆灭》中没有名字,甚至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可程放鹤穿过的每个世界里,都从未轻易放弃小人物的生命。
他心有所感,“林先生交接了手头的事,就尽快去吧。早一天接管军营,大家便多一分生机。”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马、马丞相在侯府正门!还带了兵!他、他说……”
“马丞相?”程放鹤蹙眉。按照原书的进度,这人不应该这么早撕破脸才对。
“马丞相说,侯爷交出林先生,他就放过侯府!”
这个带兵堵人府邸的行为,程放鹤实在难以理解。
虽然京城不少权贵都养府兵,但谁也不敢跟临川侯比数量和质量。就丞相府那点临时凑出来的打手,要是攻打侯府,在门口就能被碾死。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让林执中在侍卫所藏好别出来,吩咐公孙猛按照先前的计划,紧急启动戒备布防,派侍卫查看对方兵力。
随后,他带着随从来到正门。两队侍卫已在门房待命,程放鹤命人将大门打开一条小缝,见外头黑压压一片。
丞相府彩舆被一群戴盔甲的军士包围,瞧那盔甲的形制,分明是——皇宫禁军!
锐坚营拥有越国大部分兵力,却唯独不管皇宫。皇帝自己的地盘,只交给自己手里的禁军,他们的战力更在锐坚营之上。
——马丞相什么时候都能操纵禁军了?
这时,去探对方兵力的侍卫回来,悄悄禀报:“六七百人,都是禁军。”
程放鹤嘴角一抽,好家伙,这条街都被他们堵了啊!对方人数多,战力也强,这必定是一场惨烈的冲突。
但是,林执中现在毕竟是盟友,帮了侯府那么多忙,总不能把她交出去。
他给身边的魏清递个眼神,魏清高声问:“马丞相带禁军来侯府,可有圣旨?”
对方将官道:“陛下接到密报,前锐坚营主将林执中藏匿临川侯府,意欲谋逆,禁军前来捉拿!请侯爷速速交出罪人!”
程放鹤眉头微蹙,“我是临川侯程放鹤,回禀陛下,府上并无此人。若有凭据,请将军出具圣旨,侯府这就开门。”
林执中在他府上藏了七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怎么这时候让人发现了?难道因为不久前去了锐坚营,还有……天盟树?
对,那夜在天盟树,林执中和季允一起找树上红绸,曾摘下过面纱,还遇到了跟踪者。
接着传来马丞相的话音:“有人亲眼见到叛贼林执中在你府上,临川侯若窝藏此人,便与之同罪!”
程放鹤慢悠悠道:“哦?有人见过?是什么人?把他叫出来与我对质。没有圣旨,马丞相擅自调动禁军,是不是也要论罪?”
他一边瞎扯淡拖时间,一边望向侍卫所,等待应急计划的启动。
他其实不懂,马丞相就算发现林执中藏在临川侯府,为何要弄这么大阵仗来要人?一个离开锐坚营七年的主将,现在还有什么价值?
终于,公孙猛匆匆赶来,朝程放鹤点了点头。
可与公孙猛在一起的是……林执中?
“林先生回去。”程放鹤低低道,对方却不理他。
外头传来马丞相愠怒的话音:“不必与他废话,给本官冲进侯府,务必搜出罪人!”
门外禁军一哄而上,侯府侍卫立即关门,用备好的桌椅和枪戟堵住大门,再合力施压。
禁军撞门撞不动,便从墙上向□□箭,乱箭射中堵门的侍卫,不少人负伤倒下。
这种情况在季允的计划里早有预见,公孙猛立即应对,命堵门者贴住墙根躲避箭雨,再让侍卫从府内各个角度向外射箭,射一波换一个地方,避免被人回击。
可当侍卫们抱着弓箭要出动时,林执中却突然站到庭中,大吼一声:“都停下!”
她走到正门,命令堵门的侍卫:“让开。”
侍卫们平日里都听林先生的话,待程放鹤喊出那句“别听她的不许动”时,已松了堵门的手。
哗啦一声,侯府正门被一排禁军撞开,桌椅碎断,凌乱一地。
“我是林执中,我跟你们走。”
她立在门口,身形笔直,高昂着头,昔日将军又一次散发出逼人的英气。
外头车帘掀开,马丞相的脸在与林执中对视时蓦地紧绷,“把她捆了,带走。”
两名禁军上前,用麻绳将林执中五花大绑。
程放鹤迅速给公孙猛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带兵抢人。现在防线已破,防守难度加大,但他总不能任由林执中去送死。
可与此同时,林执中也一个眼神过来,微微摇头。
公孙猛两边看看,犹豫的一瞬,林执中忽然道:“拿我一人,不许牵连侯府,你们退到门外,我就跟你们走。”
禁军纷纷看向马丞相,中年男人道:“那就退吧。”
一声令下,禁军退到侯府之外。
林执中问:“马翰臣,我已离开锐坚营七年,你今日突然拿我,所为何事?”
马丞相下了车,踱到侯府门前,“‘今日突然’?林执中,我找了你七年——你我是尚未完婚的夫妻,我找你还需要理由?”
林执中一脸震惊,随后很快缓和下来,用眼神示意侯府侍卫不许跟着。
她独自走到门口,叹了口气,“当年我因何离开锐坚营,你应当知道。这些年你做的事我也有耳闻,你已不是我七年前仰慕的翰郎了。”
马丞相面色一变,让禁军再退远些,快步来到她身前,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话音道:“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夏人打过来了,可银子在我手里,我在京西五十里处有座庄园,在越国境内有不少商铺田地,不管战况如何,我们都能一起离开这里,过富足的日子!”
“你当初冲动离开,也不听我把话说完。我是对锐坚营不好,可我想的都是你!林姐姐,你不知道这七年我有多想你,跟我走吧!”
林执中眼里盛满悲伤,迈过侯府门槛,痴痴望着他,“我还能再信你吗?翰郎,你能像当年在天盟树下一样,再抱我一次吗?”
“林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