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凡人歌 大江明月 11248 字 2个月前

从第三问的“回答”里真正醒来的一瞬间, 赵明轩一下没能喘过气。

那成千上万女人的经历还在他身后拽着他,死死地勾着他的魂魄,恸哭鬼嚎地系着他, 沉沉往下坠去。

幸而意识回到原本身体的同时,这些都消散了, 与力量一同回到掌心的还有熟悉的触感——他仍牢牢紧握着肖少华的手。

在他望向对方的下一秒,肖少华也睁开了眼。两人对视间, 此生记忆伴随无数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千言万语道不尽,赵明轩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这一幕何其眼熟,肖少华脱口而出:“别哭。”

赵明轩破涕为笑,抬手便抹了把脸, 可一看到肖少华, 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又抹了一把,眼泪还是往下掉,完全不受他控制地。赵明轩感到了尴尬, 笑骂了句“妈的”,别过脸拿手挡住了。

随即便被肖少华一把抱住了。

肖少华的双手环上了他的后背,并按着他的后脑勺挨近自己,赵明轩听到他在耳边轻声道:“没事了, 小二。……你看, 我还站在这里,好好的……真的, 没事了, 别怕, 不要哭了。”

并不算十分强壮的胸膛, 传来了令人心悸的温暖。人高马大的黑暗哨兵伏在青年的肩窝里,喉头攒动应了一声呜咽似的“嗯”,眼泪却流得越发凶了。他像要将在那“回答”里几十年来所经受的委屈,通通宣泄出来,肖少华便默默地抱着他,任他哭得像个孩子。

不巧叶昕云也醒了,老太太离肖少华也就一臂远,才睁眼就看到他俩这姿势,开口便来了一句:“好久不见,你俩还这么虐狗。”

肖少华仍是揽着赵明轩,并不松手,只看着她:“……好久不见?”

叶昕云顿时反应过来,乐了:“哈哈哈,看我,都闹糊涂了,”她拍了下掌心,“经历一个‘回答’,感觉像过了好几辈子似的,年轻了几十岁,一下回到这个身体都有点不习惯了。”

两人对话的片刻,赵明轩已将情绪收拾妥当直起了身,他扯袖子胡乱揉了把脸,又擦了擦肖少华肩上被他沾湿的一块,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站定一秒,转身走到叶昕云面前,向她郑重道:“叶老师,对不起。”

叶昕云一怔:“为什么突然道歉?”

“为我先前的态度。”赵明轩道,“您能挣脱性别的枷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认为,非常了不起。”

他的话令叶昕云陷入了好几秒的恍惚,仿佛是头一回听都有人对她这么说。但待她回过神来,却是皱起了眉头,问赵明轩:“关于思网的第三问,你得到的‘回答’是什么?”

老太太的敏锐和反应力,有时连黑哨也觉得十分棘手。就像他们都刚从梦中醒来时,对方那看似剖心置腹,实则避重就轻的回答。就像现在这一问,看似避开他的致歉,实则直指问题核心的做法,一下就令赵明轩难以启齿了。

而他这一沉默便又过了几十秒。

看了眼一七八|九的所在,叶昕云毫不客气地提醒:“我的提问时间已结束,监察你们的下一问可就剩半柱香了。”

“二十五分钟足够了,”肖少华将赵明轩拦到身后,接过她的话,“叶老师,我得到的回答是,像这样的事情——全民投票来决定是否共享大脑,融为集体意识,他们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什么意思?”叶昕云问,“所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肖少华答:“公元前五世纪,巴比伦,巴别塔。”

接着他便用十分钟跟他们大致讲了一下他在这一“回答”中所经历的故事:

巴比伦人洗劫犹大国后的第十一年,再一次攻入了他们的圣城耶路撒冷,烧杀抢掠,并再一次将犹大国王和大批臣民作为俘虏,押送往巴比伦城。肖少华便是在这期间从一名犹大祭司的身上“醒”来了。该祭司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十七岁,来自利未支派,名为约萨达。利未支派乃上帝钦点来服侍祂的以色列人的一支。所以约萨达的先祖和他家人都是世世代代驻守圣殿,侍奉神的。

而肖少华来的时机很不凑巧,他来时,耶路撒冷已被巴比伦人围困了十八个月,城里闹起了饥荒,饿殍遍地,父母易子而食,又散播了瘟疫,成了人间地狱。他来后,巴比伦人不仅将逃跑的犹大王抓了回来,剜瞎了王的眼,砍死了王的所有儿子,还砍死了圣殿的大祭司——约萨达他爹。至此约萨达丧父又丧国,一夜间就从高贵的祭司沦为低贱的奴隶,加上饥饿疲惫折磨着身心,不能更惨了。

茫茫沙漠中,他们头顶烈日,赤着脚,踩着黄沙,被人用绳子捆着双手,连成一串长队,就跟牲口似的,被人赶着往前走。

“哟,那个犹太人。”有兵士这么唤他。这是巴比伦人给亡了国的他们起的蔑称。兵士将约萨达带到了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的面前。

尼布甲尼撒坐在敞篷马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约萨达,手里抓着一把椰枣,一边吃一边问他:“听说你是西莱雅的儿子,我杀了你的父亲,你恨不恨我?”

约萨达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他的父亲西莱雅是犹大国的大祭司,代表着圣殿,犹大人的精神领袖,现在大祭司死了,子承父职,巴比伦王想要确认的就是:这帮犹大国的遗民,还会不会背叛他,就像他们已瞎了眼的犹大王曾盟誓忠于巴比伦,却转而投靠埃及一样。

在巴比伦王问话时,巴比伦的兵士用矛尖指着他。约萨达明白,此时的自己只要有一点答错,他就会像父亲一样,被刺个透心凉。

但约萨达鬼使神差地开口了:“您相信雷电之神吗?”

尼布甲尼撒虽有些诧异对方的提问,还是答了:“你是说马尔杜克?信,当然信了,这可是我国的主神,”并不无讽意道,“在都城,人们为祂建的神庙可比你们的圣殿高的多了。”

约萨达又问:“那您相信上帝吗?”

尼布甲尼撒让人撤了椰枣,上了一杯葡萄酒,随意喝着道:“噢,信的。”

约萨达豁出去似的追问:“那么您相信的到底是他们所展现的力量,还是他们本身的存在——真正的信仰,至愿意为他们献上您所有的一切?!”

尼布甲尼撒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有意思啊,利未人!你这个问题可真是太狡猾啦!”

约萨达便知道了,这个男人其实根本不信神,甚至只是将神视为他的统治工具,怎么方便利用怎么来,与此他内心燃起了灼灼的烈焰——一种想要上前将这位渎神者一把推下王座的冲动。

尼布甲尼撒打断了他的情绪:“利未人,说真的,你到底恨不恨我?”巴比伦王饶有兴致地问,“说真话,我承诺不杀你。”

约萨达脱口而出:“恨。”

尼布甲尼撒又是一阵大笑,他笑得如此剧烈,手抖得连杯里的酒都洒出来了:“但你们的先知可说了,我是上帝派来给予你们磨难的使者,来惩罚你们的背信弃义。”

约萨达:“即便如此。”

尼布甲尼撒嘲道:“真是可笑啊,如果我说不信上帝又能如何呢?你们的上帝说到底还不是选择了我这个异教徒,看起来祂也是别无选择,十分无奈啊。”

这话一出,约萨达立刻犹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上热辣辣的疼——因为“别无选择、十分无奈”这样的形容,绝不应该出现在神的身上,因为神是全知全能的、从容不迫的,所以他选择了闭口不言。

只听尼布甲尼撒浅酌着葡萄酒继续调侃:“我还以为上帝要惩罚祂的子民,会以更直接的方式,比如降下天火或将你们的城池一道雷劈成废墟?哪里用的着这样委婉。也更能让你们感受祂的威严不是?哎,说起来你们的西底王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就是选择了埃及,而不是我,所以我要惩罚他。”或许是酒醉的微醺,巴比伦王更加大言不惭,“对,是我,要惩罚你们,不是你们的上帝。记住了?说起来,如果西底家选择了我,我就不会惩罚你们了,所以难道选择了我就等于选择了上帝吗?这可真是有趣啊!”

约萨达气得涨红了脸,奈何他学识尚浅,竟死死握着拳发抖,一句话也辩不出来。

尼布甲尼撒犹嫌不足:“可我偏偏还是个该死的异教徒,按你们约书说的,死后要下地狱的,没准儿还能混个魔鬼当当。所以你们的上帝为了达成目的,还能跟魔鬼合作?”

一旁的书记官再听不下去,抬手:“咳咳!”

尼布甲尼撒恍然似的回神:“你没记下吧?”

书记官一本正经地答:“十分抱歉,陛下,刚刚风太大了,我没听清楚。”

尼布甲尼撒兴趣缺缺地摆摆手,示意约萨达可以退下了。

约萨达不知自己是怎样从巴比伦王的座前回到了族人的队伍里,他已被对方的那一番话羞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一路上脑海里都盘旋着一个念头:主啊,请叫我即刻死去吧。

很快,更大的噩耗来了。他父亲的文书,一名一直对他照料有佳的老抄经士就要死了。

老人在耶路撒冷陷落后的短短几天,就瘦成了一个人形的皮袋,加之沙漠漫途摧残,现在躺在族人们铺的麻布上,已是到了弥留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