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与枝叶在轻风的吹拂下晃动摩擦,沙沙声轻柔绵延、婉转回响、海浪一般永远不会断绝。
暗夜精灵的靠近与失态稍纵即逝,比弗朗西斯冬日第一片落到人类皮肤上的雪花还要消失得更快,伊莱以一种平静到有点冰冷的姿态看着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的暗夜精灵。
弗朗西斯小少爷的眼睛长得很有特点,眼头尖尖眼尾也尖尖,中段略圆,这样的眼型导致他微微睁大眼睛的时候会显露出一点可爱,也导致他在这样略微垂下眼皮时会显得有点锋锐、甚至生出不近人情的冷淡来。
暗夜精灵被这样注视着,垂在身侧的指尖略微一颤,却不是因为不悦或者不满。
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这样一双相似的眼睛总是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他曾经想要不顾一切地奔往它、又总是触碰不到,后来他想要将它打散、却只是徒劳,最后他学会在一个合适的位置远远地看着,就像一场沉默又孤独的悼念。
在那些被苦痛填满的夜晚里,他从来不敢奢望自己能够有在梦境之外看见这双眼睛的一天。
颜色和形状都有着细微的差别,澄澈与涌动光芒一如往昔,就像时间的长河冲不淡灵魂中镌刻的特质。他的……挚友,他的挚友变了模样,好像更小了一点、又好像更纤细了一点,但神态中的从容与温和丝毫不变,他甚至能够像从前一样窥见这层温和神色之下、属于绝对上位者的冷静与果决。
暗夜精灵难以自制地想:或许那群愚昧人类只是蒙了眼睛,错把卑劣虚伪的虚妄存在奉为神明,而真正的神明远在更高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大陆,或许某一个瞬间听见了他的祈祷,又慷慨地实现了他的愿望。
漫漫花海,朗朗晴空,除了风之外什么都没有。
除了他们之外什么也没有。
暗夜精灵难看的细微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睛重归沉郁,平直唇角仿佛永远不会再扬起。
这样他看上去就更像艾萨克了,他们有着相似的神态、相似的装束,就连发尾都同样垂在脖颈根处。下到海里去时艾萨克半扎着耳朵以上的头发,现在暗夜精灵也是这个发型,只是耳前垂着两络、尾端用紫色的珠子束着。
可是伊莱知道暗夜精灵不是艾萨克,因为艾萨克永远不会用这种怀念、忐忑、蕴藏着许许多多复杂情感的眼神看着他。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生离死别与久别重逢。
面对暗夜精灵时伊莱可不会有附着在龙族身上的瑞兹滤镜,他相当冷淡地说:“我不是你认知中的那个人。”
所以这种怀念也不要对着他来,他才二十一岁,手持准备从迪伦折腾到奥林、情况乐观的话还准备折腾到奥林儿子的弗朗西斯两百年计划,同时筹谋着将笼罩在整片大陆头顶上的穹顶掀翻,偶尔空闲,还在对着弗朗西斯的地图思索哪个地方适合做自己的养老场所。封|建|迷|信|一下,他觉得现在就被怀念不大吉利。
“我知道。”
暗夜精灵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伊莱还以为他会像冰霜巨龙一般搬出灵魂来反驳。
银白色头发的青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愣怔的神色来,这又是很熟悉的,暗夜精灵的喉咙滚了滚,心脏缓缓弥漫上撕裂一般的疼痛,不知道是来源于表面的、抑或是来源于内里的。
伊莱敏锐地嗅到了一点血腥味,他眉头一皱,看向暗夜精灵的胸口。还不等他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暗夜精灵恰到好处地给出了答案。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他在这里来了一刀。”
暗夜精灵隔着衣服轻轻划了短促的一道,苍白指尖与黑色衣物形成鲜明对比,甚至生出一点矛盾的吸引力来。他似乎回忆到了很美好的过去,连低沉的声音都莫名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来。
“我以为只是一刀,过两天就会痊愈,只是上面多了一道符文。”
伊莱错开暗夜精灵的视线,眉尾略微一挑。
这个描述听上去怎么和艾萨克与他在龙脊山谷魔兽暴|乱重逢的时候那么相似?要不是这只暗夜精灵说那是第一次见面,他就要开始怀疑这不是过去而是未来了。
思绪回转,伊莱抬起眼,似笑非笑地说:“我猜那是个阻止伤口愈合的符文?”
暗夜精灵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远处。
四面八方都是花,有什么好看的?伊莱这样想着,眼睛倒是很诚实地跟着暗夜精灵转向的方向看过去,随即,他瞳孔一缩。
一座虽然破败但仍旧不失其精致、甚至生出了颓废美感的亭子相当突兀地出现在不远处,与他孩童时与年少时梦境中的那一座一模一样。
“去坐坐吧。”
暗夜精灵迈步向亭子走去,伊莱站在原地,轻轻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监察者之杖,还是跟了上去。
这时暗夜精灵已经在亭子一侧坐下了,伊莱选择了他的对面,刚刚挨到石凳,突然发觉现在这个位置很值得深思。他若有所思地转过头去,刚刚除了花什么也没有的地方骤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伊莱看着远处的某一点想:小时候我就是在那个地方看着这个位置、那副壁画就是从那个地方望向这里的视角。
是巧合吗?还是某种必然?
他回过头,对上暗夜精灵沉郁的绿色眼睛,唇角又一弯,语调很轻快:“你应该不是要找我来叙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旧的?”
“我很愿意叙旧。”暗夜精灵这样说,“只是没有太多时间了。”
没有太多时间?听闻这样的噩耗,伊莱却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没有太多时间就意味着这方空间迟早要崩塌、他迟早要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去。
他的笑意变得更真切了一点。
“所以呢?你要说些什么?”伊莱顿了顿,找了个合适的称呼,“暗夜精灵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伊莱的错觉,这个称呼一出,暗夜精灵略微怔愣了一下,眼睛似乎变得更沉郁了一点。伊莱歪了歪头,疑惑道:“你不喜欢这个称呼?”
“不,”暗夜精灵说,“曾经他这样称呼我。”
好吧,以后不叫了。
伊莱对于冰霜巨龙或者暗夜精灵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很相似的人没什么太大的意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愿意自己和那个人的存在重叠,这对他不好、对那个人不好、对龙与暗夜精灵也不好。
死去了就是死去了,连花费大代价看见的都不再是原本那个存在了。就算他与那名人类真的拥有相同的灵魂,不同的成长经历依旧会塑造不同的人格与思维方式,更何况他是被主神塞进这个世界来的,说到底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许连灵魂都是经过主神伪装之后的假象。
要作为那名人类来承担龙与暗夜精灵的情感,还是有点艰难。
伊莱略微偏过头,看远处摇曳的花海。
弗朗西斯很难得有这样的场面,他见过的鸢尾大都存在于菲瑞娅的玻璃花房中,需要精心照料和他偶尔注入的木元素魔力才能在花期维持最美丽的姿态,是实实在在的奢侈品。然而这一整片鸢尾挤挤挨挨、生机勃勃,又是截然不同的风貌。
也不知道种这样多,到底需要多长时间。
“你见过神明吗?”
暗夜精灵突然问。
伊莱转过头来,眨眨眼睛,很坦然地反问道:“真的有神明吗?”
“没有,”暗夜精灵说,“至少人类拥簇的神明没有。”
他那样问了,又自己这样回答,伊莱一下子就生出许许多多的好奇来。他坐直身体,手肘放在桌面上,右手手掌撑着脸颊,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弗朗西斯的小少爷问道:“那人类的天赋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才是整片大陆都信仰神明的根源所在,天赋与神明绑定在一起,影响的绝不只是黑暗时代,黑暗时代之后的每一个天赋者在大众心里都要打上被神明宠爱的标签,即将临盆的母亲总要向神明祈祷。
谁不想做天赋者呢?
“从人类自己那里来的。”
伊莱嗅到了某种关键信息的味道,他保持着这个姿态看着暗夜精灵。暗夜精灵垂着眼睛看他,宛若一场无声的对峙,然而最后暗夜精灵还是败下阵来。
“无论是剑士还是魔法师,伴随着人类的出现,他们就已经出现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去感知、不会使用,于是以为自己也只是普通人。”
伊莱问:“后来他们知道了?”
当然是知道了,否则现在的天赋者是哪里来的?
暗夜精灵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起来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
“黑暗时代的人类以氏族而居,巨龙与精灵怀有宿怨,妖精与矮人为了争夺聚集地战火不断,每一个人类氏族都没有固定的落点,只是不停在幻想种的战争中寻找还算安全的位置。”
这段描述与伊莱所处的时代普遍认知大致相同,只是人类记载的内容从自己的视角把幻想种们都渲染得更可怖一点。
“某一天,在还未到达极北之地的大陆北部,一支人类氏族的族长迎来了自己的儿子。”
关键角色出场。
还未到达极北之地的大陆北部……伊莱略一皱眉,那不就是弗朗西斯的位置吗?
“他是整片大陆上第一个能够自如使用魔力的人类,后来慷慨地将其中的技法教授给了自己的族人。”暗夜精灵窥见了伊莱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之色,他暂时中断了描述,很笃定地猜测道,“与你的时代的记载不同?”
何止是不同,简直是两模两样。
“在我的时代,天赋是神明赋予人类的礼物。”伊莱顿了顿,又补充道,“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听他这个措辞,他明显不属于“所有人”的范畴。
暗夜精灵轻嗤一声,这又和艾萨克不一样了。
艾萨克少有这样外放的情绪。
怎么说呢?这只暗夜精灵是一个外放型的艾萨克?
这个时候暗夜精灵略微带着点嘲讽说:“到也没错,只是他们认定的神明不是真正将天赋者带给人类的‘神明’,那是一个卑劣不堪、欺世盗名、虚伪可憎的虚妄存在。”
三个形容词,每吐出一个,暗夜精灵的神色就变得冰冷一点,直到最后满身凛冽的恨意,伊莱毫不怀疑,如果此刻那个存在近在眼前,暗夜精灵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撕碎对方的咽喉。
“祂跟随着族长儿子的诞生而来,一点一点地模仿、窃取、替代族长之子为人类带来的功绩,最终在一群愚昧人类的信奉之下拓跋为所谓神明。但祂终究是虚假的,真正宽宏博爱的神存在一天,这个事实就要永远提醒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