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好尖锐的问题。

收拾甲板的船员们投来隐晦但震惊的目光,细究一下,大约每个人都想:什么叫一般都要跑这么远?不对,少爷那位传说中的外甥不是从小就非常乖巧、从来不调皮吗?

“我没有偷跑。”伊莱替自己申明,他又有点心虚,补充道,“至少跑得远的两次都不是偷跑。”

间接导致伊莱跑远两次的罪魁祸首投来一眼,又很快移开。

马修却没有注意伊莱的辩解,在意外地点重逢的惊诧和喜悦褪去之后,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小外甥好像有哪里不对。他往后退一点仔仔细细地盯着伊莱的脸,从耷拉的眼皮看到脸颊上病态的红晕,又一愣,几乎是有点迫切地把手掌贴上伊莱的额头,就像许多年前在那场长长的旅途中经常做的那样。

烫得吓人。

马修总是像菲瑞娅一样温和的表情严肃下去。

“你在发热?”

有了长辈的关心之后人真的好像会变得脆弱一点,伊莱刚刚还是一副“我还能坚持、这艘船我非抢不可”的架势,现在却一下子蔫下去,连瑰丽的紫眼睛和色泽明亮的银色头发都显得有点黯淡。他任由马修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嘟嘟囔囔地交代:“我去湖里面潜了一圈。”

哦,只是在湖里——等等,现在是冬天吧?

马修叹了口气,到底是没舍得骂两句出来,他隐隐扶着伊莱,转过头嘱托身边跟着出来的船员:“去收拾……两间房间出来。”又转过头来问伊莱,“要去坐一会儿吗?”

伊莱没动,他视线轻轻一移,看向被同伴扶起来的魔法师船员,这名船员龇牙咧嘴骂骂咧咧,捂着腰侧动作迟缓。艾萨克近战水准相当高,想来那一脚应该足够那个魔法师难受很长一段时间。

要真是踢的教廷的人、伊莱是半点愧疚也不会有的,说不准还要上去补个刀,可是那是舅舅的船员,说到底,也是他和艾萨克判断失误造成的无妄之灾。

伊莱轻声问:“舅舅,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马修立刻意识到了伊莱想干什么。

十几年前从暗夜森林回到弗朗西斯的旅途中、他队伍中的暗杀者曾经被魔兽的利爪划开过肚子,当时他下意识捂住了小伊莱的眼睛,后来又温声安慰道:“天赋者的身体素质非常强悍、恢复力很强,过几天玛格达姐姐就可以恢复行动能力了。”

而小伊莱的回答是:“玛格达姐姐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处在不同时间的两个伊莱重合,处在不同时间的两个马修同样一怔,同样点点头。

另一边,性情暴躁的火系魔法师终于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盯着不远处的艾萨克,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妈的,怎么看着那么瘦,踢人这么痛?”

同伴无奈地回答:“他哪里瘦了?少爷的外甥才叫瘦,人家这该叫肌肉紧实、爆发力强,看他踢你那个轻飘飘的架势,说不准就算是托克也要被踢到船舷上去。”

像座小山似的托克把手中沉重的斧子重重顿在甲板上,很不高兴地说:“谁也不能把托克踢到船舷上去。”

同伴立刻甩开火系魔法师,转头安抚托克,措辞和哄小孩子差不多,偏生托克很吃这一套,还很委屈地警告同伴下次再这样他就要把同伴扔到船舷上去了。

火系魔法师看了一会儿身形修长、宽肩窄腰的艾萨克,收回目光捏了捏自己的细胳膊,一边骂了句脏话,眼睛里还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啊,他也想有这种能一脚一个托克的爆发力。

他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谁也不能一脚一个托克!就算是贝利亚也不行!”

刚刚被安抚好的托克瞬间爆发,他暴躁地抬起脚跺甲板,周边的船员连忙安抚,贝利亚也拖着“残破”的身躯凑上去道歉。

“我不是要一脚一个你,小东西。”贝利亚痛得龇牙咧嘴,但是还是努力仰着头解释,“是你很强,我只是想一脚一个强者。”

被形容为强者很好地安抚了托克,他长得蛮凶,眼睛却纯净如同稚子,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贝利亚有没有撒谎,最终还是很委屈,指指旁边的艾萨克说:“托克是很强,但是你不可以踢托克,这个人也是个强者,你可以踢他。”

艾萨克闻言,投来相当冷淡的一眼,从托克扫到贝利亚,又在贝利亚的腰侧顿了一下,随即收回视线。

威胁吧?这就是威胁吧?

刚被艾萨克踢了的贝利亚愈发觉得伤口疼痛,他额头爆出青筋,在船员们戏谑的注视中,他终于恼羞成怒。

“我不踢了,不踢了行吧?你们等着吧,别想你们贝利亚大爷以后给你们搓火球了!”

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贝利亚不幸地扯到了疼痛处,同伴认命地把他背回房间,随后嘱托了两句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木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贝利亚一个人。

他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看着天花板,突然意识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刚刚那场危机里受伤的不会只有他一个倒霉蛋吧?

贝利亚想要蹭地坐起来,又因为疼痛中道崩殂,只能蜷着身体歪在床上,额头甚至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等到稍微换过来一点,他恨恨地想:哪来的那么大力气?那么大的力气怎么不给他?

脾气暴躁的火法贝利亚幼年时有一个觉醒天赋成为强大剑士的美好愿望,而这个愿望在六岁那年实现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则可能要等到下辈子。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本来就心情欠佳的贝利亚拔高嗓门,相当暴躁地吼:“敲敲敲、敲什么门?妈的,从前也没见谁敲过门,你贝利亚大爷受伤了就要我来开——”

门被推开了,贝利亚的话戛然而止,这个时候他还不屈地昂着头,简直就像一只被抓住脖子的大鹅一样滑稽。他看着门口披着马修外套的银发青年,不知道是该祈求时光倒流,还是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

平时骂脏话和在一看连脏话都没听过几句的贵族小少爷面前骂脏话是两个概念——这个贵族小少爷还该死的是他们少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提一次的小外甥。

“不好意思,”伊莱有点歉意,他现在烧得有点高,就算没有眼泪眼睛也带着点亮亮的水光,“我不知道可以直接推门进来。”

“哦,哦。”贝利亚干巴巴地说,“敲门也行。”

暴躁的贝利亚好像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难相处,伊莱弯起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脚尖,现在他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很礼貌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

贝利亚想要坐起来,不过疼痛让他的动作变得有点迟缓,伊莱走到床边,扶了贝利亚一把、让他妥帖地靠在床背上。船上的房间都不大,床也很矮,伊莱脑袋有点晕,干脆就坐在地面上,从这个高度和贝利亚交谈也没有什么问题。

“你的伤……我们很抱歉。”伊莱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但显然贝利亚不大习惯这样的方式,有点别扭地别过头,他听见伊莱继续慢吞吞地说,“我们想到这个方向没有人类聚集地,觉得商船不会来,于是就认为这事实上是教廷的船只了。”

好大的侮辱,他们这么漂亮专业富有个性的商船,怎么可能属于一板一眼一点趣味也没有的教廷?脏话都滚到喉咙口了,贝伊亚突然看见伊莱满怀愧疚的紫眼睛,一下子哽住,好一会儿才能顺畅地呼吸。

“没事。”贝利亚咬牙切齿,“都是误会。”

他看上去完全不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伊莱突然觉得从长相到个性都与可爱无关的贝利亚有点可爱,他想笑笑,胸腔涌出的气流却带起了难以抑制的痒意,他偏过头捂着嘴咳嗽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来,回过头,就看见了贝利亚手足无措的僵硬姿态。

贝利亚和伊莱对上视线,又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很尴尬地问:“你生病了还出来干什么?”

我说你们这种贵族又没有什么必须要带病做的事情,生病了难道不该马上休息吗?

伊莱歪了歪头,眨眨眼睛,他当然还想说点什么话,然而他的状态不大好,于是干脆伸手轻轻放在了贝利亚的腰侧。贝利亚不太习惯别人来触碰自己,刚想扭动着身子躲开,一股如同冰雪一般的魔力突然涌入他永远翻滚着滚烫魔力的身体。

伊莱第一次使用治愈魔法的时候尚且需要艾萨克全然放松,现在连贝利亚体内抗拒的魔力都阻挡不了他了,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贝利亚看着伊莱,眼睛瞪得简直像要掉出来,他只是性格比较暴躁,并不是傻子。魔法师对魔力天然的敏锐让他能够察觉那道不属于自己的魔力在自己身体里的全部走向,多次从受伤到康复的进程又能让他察觉到腰侧与背部的疼痛在一点点变轻。

这是一个经由人类使出来的治愈魔法。

怎么可能呢?贝利亚脑子一团乱麻,人类怎么可能拥有治愈性的魔力呢?

伊莱收回了手,他在贝利亚震惊到仿佛在看什么怪物的眼神中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撑着床沿慢慢站起来。他的视野已经很模糊了,勉强能够辨认出代表着贝利亚的色块。

伊莱竖起一根手指,抵在灼热的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他笑着说:“这是一个秘密好吗?”

贝利亚本人是想把这当作一个秘密的,人类能够使用治愈魔法这件事足够在大陆上任何一个地方掀起惊涛骇浪,伊莱是马修的外甥,他是马修的船员,作为同一阵营,他当然很愿意隐瞒这件事。

但是想法和现实总有偏差。

话音刚落,伊莱突然失去意识往下一栽,如果不是贝利亚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现在伊莱就该倒在地板上而不是趴伏在床沿边。

现在怎么办?

贝利亚僵硬着想:他的房间离甲板很远,再怎么大声呼唤也很难有人听见,虽然有换班的时候会有船员回来,但是这位小少爷一副稍不注意就要死掉的样子,万一已经到了一会儿都不能耽搁的时候呢?

看来只能他给背出去了,要是有人问伊莱为什么来他的房间他就说是来表达歉意,要是有人疑惑他明明行动不便怎么还能完成背比他还高一个头的伊莱出屋的高难度动作……他就说是危机激发了潜能!

谁能质疑能在奥斯都这个冷得要死的鬼地方搓火球的贝利亚大爷呢?没有人。

贝利亚下定决心,刚刚触碰到伊莱的手臂,木门突然被从外推开。贝利亚被吓得心跳都错乱了一瞬,张口就骂:“哪个小兔崽子开门不敲——”

小兔崽子艾萨克站在门口。

刚刚才因为伊莱敲门暴躁过一次的贝利亚突然觉得已经被治愈的腰侧隐隐作痛,他能和伊莱干巴巴地聊两句,对上艾萨克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艾萨克也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而是迈步走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