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了一场秋雨, 两个人没有避雨的地方,挤在附近的两个石头上,把告示牌放在上面用石块压着, 段嘉央冻的瑟瑟发抖, 她搓着自己的手臂, 打雷她往林珂身边躲,林珂把她护在自己怀里, 后背挡着风和雨。
雨势很大,老洲桥发出狰狞的声响。
潮湿的雨气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家里报警找到她们, 回去时路上漆黑一片, 暴雨打得噼里啪啦响,外面的光熄灭了,车子也都开走了,婚礼结束了,院子里的桌子没来得收, 狼藉一片。
段力天不在家,宾客也全散去了。
段嘉央谁的话不听, 也不去洗澡睡觉,倔强的站在客厅里, 裹着毯子瑟瑟发抖, 衣服裤子湿透了,地上一滩滩水迹。
用自己的方式抗衡,最后身体一歪倒了下来, 高烧40°,连夜送到医院去打退烧针。
她病了一个星期, 断断续续的好,断断续续的烧, 嗓子烧坏了没办法说话,醒了之后手指乱比划,林珂把手机给她,她打字:【你的腿检查没有?你别变残废了。】
林珂也跟她比划,自己看过,没问题。
段嘉央神情复杂看她:【你又没有哑巴。】
住院期间没人来看她,林珂跟老师请了三天假去守着她,老师本来不同意,毕竟高三重要,再怎么聪明也不能把复习落下,林珂不干,自己不去上课,老师给她妈打电话没有人接。
想着去家里家访问问,最后隔壁十班老师说不用找了,家里出事,问他怎么知道,他含糊其辞说是人家家里不可说的秘密。
班主任去看过段嘉央一次,买了营养麦片和水果,推门就看到林珂在给段嘉央讲题,段嘉央看到班主任,瞬间往被子里钻。
班主任扯了一把椅子,给她们讲了两个小时的题,走时说:“段嘉央早点好起来,你再不好起来,你同桌就要接你课代表的班了。”
还说:“未来的路很长,不能因为一件眼前过不去的小事毁了自己一辈子。”
感冒总有好的那天,回家后谁也没提婚礼的事儿,她们也不知道究竟怎么解决,婚礼是算成功了,还是算被搅乱了。
林婉搬出去了,不在家里住,段嘉央除了跟林珂说话,谁也不理。她还是在二楼吃饭,只是这次林珂陪着她一起。
香港那边如何不清楚,有时候网上会出些新闻,说是公司内部核心不满段力天,段力天不安抚好,很有可能会出大事儿。
这里头牵扯的渊源就深了,段力天能坐稳现在的位置,完全是因为他亡妻是戴雪堂的女儿,是雪堂汽车唯一继承人,是雪堂大小姐。
戴雪堂车祸离世,女儿残废,内外虎视眈眈,对整个戴家是灭顶之灾,他往上爬把位置坐稳了靠的就是香港那边的势力,他离不开戴家亲属扶持,说难听点他之前就是戴家的狗,现在把姓戴的得罪死了,姓戴的不姓戴的联手他早晚滚出雪堂。
段力天没想着和戴家断了关系,可林婉这个女人为了自己女儿,当着所有有头有脸人的面,一巴掌打在了段嘉央脸上,别说外人和戴家气不气,他自己脸面都丢了,林珂什么玩意,她林婉又是什么玩意,要不是肚子有他的种早撵走了,居然敢抽段嘉央巴掌。
戴家放话了必须把孩子打掉,不打也成,段力天带着林婉滚出雪堂,抱着自己儿子去种地。
双方绞紧,各种迂回,奈何香港那边不松口,要么你带着儿子滚,要么打了孩子去给段嘉央下跪道歉。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段嘉央完全不知情,她生病段力天没去看她,香港那边也没联系她。
嗓子好了她给姨婆回了个电话。
姨婆说:“噉你嚟香港读书啦,同我一齐住!”
一个月没过,秋天最凉的时候。
段嘉央来不及去想姨婆的话,就被她爸强塞去急训,还是封闭式的,只学美术,文化课暂时扔一边,走的非常急。段嘉央当是她爸在惩罚自己,在家里发了很大的脾气,把房间砸的乱七八糟。
林珂帮她收拾东西,衣服叠进行李箱,再擦擦她的皮箱,段嘉央可能不知道怎么回事,林珂知道,段嘉央的姨婆强制要求,要把她接去香港,段力天不同意,说是送她去集训,实际给她塞到姨婆找不到的地方。
段嘉央跟林珂说:“你成绩别落下。”
林珂嗯了一声。
“要自己去看腿。”
段嘉央坐在地上,阳光落在腿上,她无法捕捉到光源的移动,偏头给林珂说,“你高考要是状元,我给你奖励。”
“真的?”林珂眼睛亮起。
段嘉央点头,只有变强了,才能逃脱她爸的控制,逃出这个城市自由自在。
段嘉央被塞到进车里,集训的地方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
车咻地一下走了。
林珂在楼上看着她。
这大别墅陷入死寂,没有一个人愿意和她说话。
段嘉央在段力天安排的酒店里住,手机没有网没有信号,如同被流亡荒岛。
一身反骨无处安放,想翻出去,发现是十八楼,她想跑自己找地方住,没钱乱跑,卡里空空如也,零花钱被停了,天天被人盯着,段嘉央委屈死了,段力天真恶劣。
住了一个星期,她上完晚课,回去的路上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林珂站在路灯下等她,穿着单薄,蓝色的校服在名流进出的星级酒店很明显。
她手中提着个保温桶。
段嘉央从车上跳下来,天冷飕飕的,林珂脸颊冻红了,她轻声喊:“小羊。”
段嘉央无法形容眼前的画面,她把车门拉开,让林珂上来,手在扶手上搓来搓去,很想抱一抱她。
“你怎么来了?”段嘉央问。
想你呀。
“来看看你。”
段嘉央还是看着她,鼻子酸酸的。
林珂把保温桶给她,“给你送吃的。”
段嘉央吃过晚餐,打开保温桶,里面是鸽子汤,高油脂的汤,她不想喝,勉强吃了一块肉,“这里很远,你过来,最起码一个小时,你没上课啊。”
“来得急,有车,我坐地铁。”林珂说。
她没有上最后一节晚自习,先坐十分钟的公交,再转地铁,再轻轨,再转公交一个半小时就来了。
“我明天可以再过来吗?”林珂问。
不舍全写在脸上了。
段嘉央说:“你还来干嘛?很晚的,说不到十分钟的话就要回去。”
林珂不在意,她说:“给你送吃的,高考要好好补补,这样能考的好。”
段嘉央想起来学校家长来送餐的样子,那些妈妈奶奶们总是站在楼梯过道拎着保温桶,温馨又幸福。
她看着林珂,“婆婆妈妈。”
段嘉央又嗯,同意了。
天太晚了,林珂只坐了三分钟,她提着保温桶离开酒店准备回去,走几步回头几次,站在飞虫萦绕的路灯下扬着头看她。
段嘉央想林珂真像个小狗。
也像月亮。
像朦胧的月色,把白色的光涂满表面就以为别人不知道它的心事,实际把要“下雨”那两个字全画在身上了。
“明天要下雨了。”
“那我明天早点来。”
“会下雨的,会很冷。”
“那我穿厚一点,打着伞来。”
林珂经常来,雷打不动,不管刮风下雨,她只早到从来不迟到,提着一个保温桶。
有时候会带一些别东西来,奶香片、奶茶,有时候会是一支铅笔或者半块橡皮擦。
根本不是她们美术生用品。
有次,林珂捏了一个发卡,半块爱心,一看能凑一对儿。
段嘉央看到提醒林珂,“你别谈恋爱。”
“为什么?”林珂眼睛微微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可是要当状元的人,”段嘉央眼尖,伸手拿过来瞥了两眼,她咬了下唇角,霸道地说,“真是丑爆了,直男审美。”
她转身往垃圾桶里丢,刚松手,林珂说:“那是我买给你的。”
段嘉央抿了下唇,又把脏了的发卡捡起来。
小心翼翼擦拭,居然没嫌弃脏。段嘉央摆弄着发卡,问她:“你总带这些小玩意干嘛。”
段嘉央奢侈惯了,不会用这几块钱的东西。
林珂认真地说:“因为看到好的想跟你分享。”
“哦。”段嘉央收好了,“你之后让司机送你来。”
林珂应了声好,没告诉她,司机不为自己服务,没有人管她。
她兜里还有东西,体育课上别人打羽毛球,她坐在小树林捡的枫叶,很像五角星。
段嘉央吃完饭,她准备拿出来,手塞到校服兜里一捏,碎了,她的手在兜里没拿出来。
段嘉央让她等等,她在车子前面抽屉里掏了一张纸出来,递给她说:“这个给你。”
林珂打开看,上面是她的肖像画。
她坐在窗户边写作业,手里捏着钢笔,光线落在她的物理课本上。
“素描,老师让我们自己找的参考,我随便翻的照片。”
“你拍了我啊?”林珂挑刺一样,挑出关键词。
“不是我拍的。”段嘉央解释,“是我从群里找的,班上那群男生拍的。”
“画的很好。”林珂说:“下次你可以多拍拍我。”
段嘉央集训一个月,林珂每天22点到,她们说十分钟的话,林珂23点半回到段家,她一个人把两个城市两段的线链接起来了。
十分钟里,她们交换礼物。
能说的话很少,最多是,明天我还来,你来干嘛,明天我往前走一点你在那里等我。
段嘉央多走半个小时,林珂少走半个小时。
她们相处的时间就变成了四十分钟。
界限模糊不清,她也不是那么讨厌林珂,四十分钟后她再送林珂走,送到地铁中转站。
末秋初冬,冷风萧瑟。
末班车了,多说一句话都会错过。
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中转站光线很暗,段嘉央四处看看,倘若是她一个人来这里,她绝对不敢,林珂提着书包,在广播通知4号地铁即将到站时,匆匆问她:“你会去香港吗?”
“不去。”段嘉央说。
林珂问她为什么。
段嘉央起初不愿意说,好了一会儿,才说:“只有姨婆对我好,但是姨婆有儿子还有孙子孙女,她们不是特别喜欢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我家,你妈不住过来,还是我说的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孩子也会很有感觉,她明白这个道理,看得很透。
林珂往前走了一步,踩她的影子,“你爸让你去你也不去吗?”
段嘉央眉头紧锁,瞬间就生气了,“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爸会把我送到香港,然后把你妈接回来生孩子吗?”
林珂摇头,她说:“我只是觉得你很自由,有自己的主张,只要你决定的事,哪怕是你爸爸让你做,你都会反抗,我以前不会反抗我妈。”
段嘉央被她夸了一下,心情好了许多,她说:“因为你太小了,没办法反抗,等你有本事了,就别听她的,按着自己的想法活。”
她重重点头。
“有一点点害怕。”
“别怕。”
段嘉央面对着她说的,可林珂没办法看清她的表情。
人经历十字路口时,会很纠结,很害怕走错路,走这条路会去想另外一条路结局如何。
林珂在选择她这条路健步如飞。
“你下次别来了,这么晚。”
林珂站在白线以外,电车滴滴滴叫了很多声,她都没有上车,车门合上,地铁开走,中转站里放着萨克斯版的《Going home》
她们听完了整首,寒风萧瑟,外道的光全部熄灭,段嘉央扭头看一眼,林珂的黑发被吹动,走两步再看一眼,轻轻地叹气。
她跟林珂说:“以后不能这样。”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们在地铁附近定的酒店,红色招牌贴在楼层上,写着“来宾”二字,霓虹灯粗糙,光线昏暗。
一晚上一百五十八块钱,房间密不透风,一股潮湿的味道,房间的烟灰缸里余留着上一位访客的烟蒂,廉价的气味让人直作呕。
林珂踩在椅子上,把窗户推开一些。她以为后面也是楼房,推开发现正对电梯。
她又把窗户关上,所有灯光打开依旧昏沉。
晚上只洗脸洗脚,合衣睡着的。
并不是累,是糟糕透了。
段嘉央记住了这个味道,也记住了这种廉价酒店的价格。
她说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发誓再也不来住了。
但这话就跟她送林珂去中转一样,说不送,下次还送。
一百五十八一晚的酒店,她们一个星期住了三次,还是偷偷住的。
除了这些气味,还有两个人腿上过敏的红疹,密密麻麻,摸着脸皮肤都变粗糙了。
可这件事谁也没说,谁也不知道谁过敏了。
默默把睡衣买的长一些,遮住腿和手臂。
那时说不清道不明,比起那些可怕的红疹,似乎更怕对方心疼自己。
就想着忍一忍,我还可以将就。
段嘉央第一次接触到贫穷,是用这个方式,很难以忍受,认为这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
但,若用一句话评价这段经历。
段嘉央想的比较文艺。
像是,贫瘠的荒原开出了一朵花。
小小的一朵,白色的,很香。
上网搜,这种花叫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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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考试结束,分数刚刚擦够了一本的线,在这个卷到飞起的学校,段嘉央只能说是垫底,不拔尖。
段嘉央自己很满意。
她爸对她美术成绩总体不满意,逼逼叨叨说了很多,无非就是追忆往昔,她爸保送的,考都没考,国内外名校抢着挖他。
“文化课,你别给我继续倒数,别一天天尽瞎折腾,不知道整些什么玩意。”段力天说。
说着,对她高考也不抱希望,“不行你就滚去国外念书,跟那个蓝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