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微之听得真切,手紧了紧,低下头时望进他眼里。
双瞳明入千灯夜。
而他看向其间,像见自己倒影于三千尺渊。
“我本无相,有的是众生相。”他道,“你如何见我?”
“你就是此相。”江南树仰头,“你不过众生。”
爱恨怨憎。
他们相看着,不由地大笑起来。周围锣鼓喧天、巫祝高吟,阿难、天玄、救苦的塑像都从眼前一一经过。孟微之再抬起身时,垂眼望向他们,也看向此间连绵起伏的屋脊。这些事物好像向他朝拜,或只是点头而笑,而后匆匆流淌过他漫长的生命,追随于一去不归的时间。
万事与他而言都将逝去。
可偏偏有万里挑一的失而复得。
“你也听救苦说了,他什么都告诉我。”江南树在下边道,“当年你转世吴郡,做了仙奉子,我也是在一旁这么看着。”
“你只看着,让我被老天师抱了去?”
“我那时只是想,”江南树轻笑起来,“想远远地看着。”
一看就是许多年。
孟微之脸一红,有些挂不住,将他的手拍了拍,示意要下来。路过的几个老人朝他们合十行礼,孟微之也忙不迭回礼,接过来一盏明灯,才在地上站稳,一抬眼就看到了陈丹迟。
此人老态太多,孟微之至今见了还是不敢认。
“一会要去平泉寺送神明归位,你去吗?”他问,“有些太晚了,你年纪大,不如……”
“跟我过来,悄悄的。”陈丹迟打断他,嘶哑地道,“此事不要同任何人讲。”
身侧人流如织,歌吹依旧。
孟微之毫不迟疑地跟上他。江南树也要同去,陈丹迟那双通阴目一扫过来,冲他道:“没叫你!”
“你先回平泉寺。”孟微之回身拍了他一下,便匆匆走了。
出变故了。
大概,会与琅€€有关。
这两个念头一同现身于脑海,毫无根据却又匝地有声。出了吴郡南大街,灯火渐少,街巷屋宇成了夜色中匍匐的巨兽,陈丹迟用了疾行术,在前面走得飞快。
果然是去陈宅。
门一开,狂风混着落木冲涌而来。孟微之一念盾展,将疾风落叶都屏去,搀扶着陈丹迟跨入陈家大门。四周昏昏,他试着点燃一盏道边灯,那磷火竟然也被风盖灭了。
“冬至,游神会。”陈丹迟低声道,“就算是厉鬼,也不敢如此造次。”
“是琅€€出事了?”
“不错。”陈丹迟看向孟微之,眼光停了一停,“我常觉曾见过你,仿佛是在一梦中,你救过那孩子的命。”
孟微之抿了抿唇,掌心扬起灵焰,向门户大开的祠堂中望去。
那祠堂曾经供奉双面大公,此时神台上本该空空荡荡。可此时望去,那台上分明有一尊造像。
孟微之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最早点化的主神之一、不久前不知因何故陨落的皓玉。
而在那高大到异常的神像面前,跪着琅€€。
他伏在地上,好像是被谁大力地按住肩背往地上砸,浑身都不住地颤,口中喃喃地念诵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