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发簪

病美人[重生] 夜雨行舟 8157 字 4个月前

“我叫越秋霜。”那水鬼闷闷开口,“生前是东洲鬼船上一名……伶人。”

随着他的讲述,经年往事显出了轮廓。

鬼乱之时,阴阳混乱,山河倾颓。

从天?地轮回里逃出的鬼魂们为长留世间,到处抓取活人为食,并?以活人取乐。

越秋霜便是被抓到鬼船上供鬼取乐的活人。

他出身长乐门,本是一名乐修,因擅长音律,舞艺高绝,才?得以留了命在。

越秋霜本已不意欲寻死,只因还有一个妹妹被鬼怪扣住,不得不苟且偷生。

他的孪生妹妹叫做越语蝶,亦是乐修,相貌与他极为相似,以歌声清越而出名。

只是,越语蝶被抓上鬼船之后?,却因见鬼怪食人,过度惊恐而失了声。

在鬼船上的人类,若是没了取悦鬼怪的本事,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越秋霜为救亲妹,只能向鬼怪屈服。

东洲鬼船的头领乃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鬼将厉非,十分热衷于豢养歌姬伶人,观赏舞曲。

厉非对跪伏在地上的越秋霜道:“你要想救她,除非有代替她的本事,能够唱出与她同样的声音。”

越秋霜沉默片刻,道:“我可以。”

他启唇而歌。

越秋霜平日在清歌门中从来没有展露过歌者?天?赋,人人知他有一个声如天?籁的妹妹,却并?不知其实他也有着一把极美的声音。

他抬高声调,唱出的女声悠扬婉转,空灵动?人,与越语蝶的声音竟然有十分相像,却比其更多出一点出尘缥缈之感。

鬼将十分满意,却道:“本将可应承你的请求,留你妹妹一命。不过,听说你之前上船半月,却总是拒绝上台出演,十分不驯——”冷汗从越秋霜额角滑落,他道:“以后?我必会?尽心竭力?服侍——”鬼将笑了声,道:“如此,便让你妹妹留于此间作本将侍女吧。你若是安心出演,自然便能保你妹妹安然无恙。本将也非不近人情,每三?月允你们相见一面,如何?”

越秋霜知道这就是鬼将给他唯一的选择。

他只能低头称谢。

而后?,越秋霜便成了鬼船上取悦众鬼的伶人,身负两人之责,一经传召,便要起?起?歌弄舞,常常得早出晚歇,精疲力?竭。

直到有一日,船上来了一个少年。

彼时谢九幽还不是震慑世间的幽冥大帝,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闯入鬼穴,还失手被抓起?来的毛头小道士。

越秋霜在台上唱曲,谢九幽在台下被众鬼五花大绑,割肉以尝。

那场景颇是鲜血淋漓。只不过,这样的场景越秋霜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人的惨叫声,刀入肉的声音,还有他的歌声,日日回荡在鬼船之上。

有时候,越秋霜会?想,或许连他自己,也早已变成了这鬼船上的一只鬼,和那些鬼怪没什么两样。

只是那日却有不同。

越秋霜并?没有听到往日习惯的惨叫声。

他惊讶往台下看去,只见被悬吊在木架上少年被剔骨剜肉,却仍然牙关紧闭一声不吭。

越秋霜在少年眼里看到了入骨仇恨和不息的火。

……就像许多年之前的他自己。

歌唱罢,越秋霜下了台,对自己服侍的鬼将说:“可否给奴留一点残羹,奴想尝尝他的滋味。”

厉非道:“霜奴,此番你要用什么来换?”

鬼怪们只能尝出血肉甜美,却尝不出世间其他的美食滋味,因此鬼船上并?没有厨子。而他们这些被鬼怪豢养起?来取乐的人,也只能被强迫着与众鬼吃同样的食物?。

……而且就连这一点吃食,也需要卖力?讨好才?能求来。

越秋霜一件件脱下衣物?,蹁跹起?舞,悬挂在手腕和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的舞蹈发出悦耳的声音。

舞到最后?,他匍匐在地上,肢体扭曲成怪异模样,活人的肢体和蒙着厚厚白粉、没有一丝生气的脸显出诡异的美感,这显然取悦了审美与活人不同的鬼怪们。

鬼将心情大好,把旁边血肉已经失去大半的谢九幽赏赐给他。

越秋霜把谢九幽搬回自己居住的地方。

便在方才?鬼船歌舞升平时,谢九幽双眼眼珠已被挖了去,并?双耳、脸颊、嘴唇、四肢和腰腹的肉,一切鬼怪喜欢吃的新鲜部?位。

越秋霜只能帮他把那些见血的伤口先包扎了起?来,又喂了对方之前存下的一点肉粥,剩下交由天?命。

而谢九幽确实命不该绝。纵然伤重至此,居然还是一点一点地挺了过来。

“哦,如此说来,你是那厮的救命恩人?”

沈殊坐到了叶云澜身边,屈起?腿,问道。

湖里的水鬼点了点头,摸着手里的千纸鹤,惨白的脸上,厚厚白粉叠成面具,掩盖所有表情。

“他伤得太重,醒来之后?,不能视物?,无法听声,也不能言语。我自觉

捡了个大麻烦,不过,捡都捡了,也不能弃他不顾。”

“若是那时我知道自己救下的,是可以结束人间鬼乱的大人物?……”说到这,水鬼沙哑笑了声,“那我肯定奉他如神,教?他吃好喝好,安然无恙地离开鬼船。他自去赴他的大业,我么,既然已经浑浑噩噩活了那么些年,也该浑浑噩噩死去,不必留什么牵挂。”

越秋霜在船上照顾了谢九幽三?年。

元婴之前,修士的肢体受损难以再生,谢九幽那时尚且年少,修为才?是金丹,不能说话,不能听声,不能视物?。两人只能在对方掌心写字交流。

他知道了谢九幽来自一个没落仙门,而那个仙门已经被鬼怪所灭,也知道谢九幽平生心愿就是为师门复仇,消灭世间所有鬼怪,还人间太平安宁。

谢九幽问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他在谢九幽掌心写道:你可以叫我阿霜。

谢九幽便认认真?真?在他掌心写了“阿霜”二字,又写道:你之前的歌声,很?动?听。

越秋霜怔了怔。

他没有想到,在那样的情况下,谢九幽居然还是听进?了他的歌声。

他在长乐门从未展过歌喉,而鬼船上的鬼怪们视人如牲畜,他只能感受到台下鬼怪们赏玩戏谑的视线,偶尔了声调便是严酷惩罚。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的歌声动?听。

谢九幽又写道:你平日在船上,除了唱曲,还会?做其他吗?

越秋霜想起?自己在鬼怪们面前起?舞的丑态,抿了抿唇,写道:我没有其他事可做。

谢九幽点点头。

在他照顾下,谢九幽伤势渐好。

虽然仍是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言,却已经勉强能够起?身。

每每越秋霜深夜归来,便见少年坐在床边等他。

月色幽幽打在少年脸上,两侧狰狞伤口已经愈合,依稀能见出俊俏模样。

越秋霜虽已疲惫不堪,却依然会?抽出些许时间,为谢九幽讲述他在鬼船上听闻外界发生的事。

一日夜,越秋霜将事情说完,除衣躺卧时,谢九幽忽然牵住他掌心,越秋霜惊讶睁眼,便感觉到谢九幽在他掌心慢慢写道:阿霜,你对我这样好,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越秋霜沉默一下:我不需要你如何报答。

身侧的谢九幽却撑起?身,小动?物?一样凑近过来。

少年闭着眼,眼睫轻轻颤动?着,呼吸轻轻打在他脸上。

谢九幽:阿霜,能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越秋霜又是沉默许久,才?写道:若真?要说,我最想要的,是。

他忽然间恍惚了一下,才?慢慢写下“自由”二字。

谢九幽:好,那等我恢复修为,定将阿霜救出这里。

这回,越秋霜却只是笑了笑,摸了摸少年的头。

他知道谢九幽原本的修为只是金丹,可这鬼船上最低阶的一只鬼魂,修为也有元婴。

谢九幽救不了他。

若越秋霜自己修为仍在,或许还有办法。他年少成名,本是长乐门中的天?才?,在乐舞之道上有着旁人难及的天?赋,已达元婴之境。只不过,在被抓上鬼船之后?,他的修为便被打散了。

为了保持他柔软如少年的肢体和年轻容貌,鬼怪们强迫他吃下了所谓“长生丹”,自此染上药毒,必须如同鬼怪们一般食人血、吃人肉,方能不受毒性折磨。

此事,他并?未告知谢九幽。

就像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谢九幽,平日他带回来给谢九幽的食物?,究竟来源于哪里。

秋月十五,中元鬼节,鬼船上欢腾一片。

越秋霜在台上唱了整整一日,深夜又被召去内舱中为众鬼起?舞助兴。

他匍匐在地上,一身雪白皮肉被泼满了血酒,合着长发湿淋淋蜿蜒在地上——那些酒,乃是众鬼们观舞兴致浓时泼给他的所谓“赏赐。”

他被酒气熏得欲醉,迷迷蒙蒙间,对上了从外边走来,为鬼将端酒的一个侍女的视线。

侍女手中那壶酒失手落地,发出巨大的破碎声响,正在交谈的众鬼霎时间一静,而侍女已经跪了下来,向着厉非不断磕头。

越秋霜看清了那侍女的模样,忽然清醒过来。

那个侍女,是他的妹妹,越语蝶。

因为当?年和鬼将厉非的约定,越秋霜与越语蝶之间,每隔三?月才?能一见。

彼时越秋霜总是会?将自己打理整洁——至少像个兄长的模样,何曾像现在狼狈不堪。

混乱之中,越秋霜爬过去厉非脚边,请求代他妹妹受罚。

平日里,人侍犯一点点错误便会?被厉非拧断脖颈,扔如海中。但兴许厉非那日心情不错,或者?是那日越秋霜祈求的姿态实在太过卑微,厉非只是饶有兴致盯着他看了一会?,而后?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越秋霜松了一口气。

“你似乎不太害

怕本将要罚你什么,”厉非道,“是了,船上有的刑罚,约摸你都已经受过。既如此,今日便试些新的东西。”

他拿出一瓶药粉,将整瓶都倒入酒坛中,而后?把酒坛抵在越秋霜唇上,“喝光。”

而后?便有两个鬼侍走上前,扣住越秋霜肩膀,强迫越秋霜仰头,去接那整坛灌下的酒水。

“诸位,中元佳节,不该为小事扰了我等兴致。”厉非向宾客道,又拍了拍他的头,道,“霜奴,去,继续为我们起?舞助兴。不到卯时不许停。当?然,实在无法停也可以,但凡少一个时辰,你妹妹就少一只拿酒的手,你自己斟酌。”

越秋霜被生生灌了一坛血酒,面颊已经烧红,脑袋晕晕乎乎,他俯身应了是,又侧过头去看一旁的妹妹。

越语蝶低着头跪在原地,正一片一片收拾着地上酒瓦,她似乎是怕极了,身体一直颤抖着,没有看他。

越秋霜收回目光。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再度起?舞。

血酒淌过他的身体,他忽然感觉到一种难耐的炙热从鼠蹊处升腾。

他终于反应过来,厉非给他下的究竟是什么药。

可他不能停止舞蹈。

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烈火之中,只能不断舞动?、舞动?,直到双腿都被火焰烧得融了、化了,他被迫蜷缩到了地上。柔软的肢体伸展成扭曲的姿态,依旧舞动?、舞动?。

他能够感觉到鬼怪们冰冷粘稠的视线凝固在他身上,伴着议论声和泼来的血酒。

鬼怪们并?没有人的欲望,它?们只是喜欢看人挣扎的模样。越秋霜时常庆幸这点,此刻却痛恨这点。

不知过来多久,宴席上的鬼怪们渐渐散了。

天?光照进?船舱,地上越秋霜被清扫内舱的人侍用冷水一泼,稍稍恢复几分神智。

他踉踉跄跄回到自己房间,模糊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谢九幽一如往常在等他。

即便今日这夜,有些太过漫长。

越秋霜想要转身出去,然而勉强凝起?的神智却已经难以支撑。他跌跌撞撞走到床边,瑟缩着手去触床边坐着的人。

谢九幽感觉到他,便握住他满是酒污的手,匆匆在他掌心写字,但他已经辨不清对方写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是用满身酒污的身体靠近过去,将少年忽然僵硬的身体推到床上,缓缓坐下,在痛楚和炙热交杂着的折磨之下,哭着说“对不起?”。